第二天一大早,两个新人还没有从梦中醒来,唯音就用大铜盆,端着一盆温水,悄然走进房内,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低眉顺眼,轻声呼唤:“爷,奶奶,起来梳洗了,等会儿,还要去给老爷、太太敬茶。”
史彦一激灵,条件反射般的翻身坐起。她看到身上大红的罗缎被褥,头顶大红的罗缎帷幔,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不再是娇生惯养的史家小姐,而是贾家的新妇。母亲和奶妈曾经教导过自己,新婚之夜的头一天,要早点起来,要服侍丈夫起床,要去给公婆奉茶,要去给婆婆侍候早饭,还要去拜见婆家的其他长辈。
贾代善慵懒地翻了一个身,又用被子裹了裹身体,嘴里嘟嘟囔囔,道:“唯音,再睡一会儿。”唯音?这大概就是丈夫侍妾的名字了吧?史彦心头泛起一阵淡淡的酸味。她揭开大红幔帐,房屋中间,正站着一个穿着水红色绫缎小袄、青碧色撒花长裙的丫头。这丫头低垂着头,手里毕恭毕敬地捧着一个大铜盆,看到史彦探出身来,丫头又说道:“奶奶,请你梳洗。”说话间,丫头抬起头来,一副清秀的面容呈现在史彦面前——容长脸儿,杏仁眼儿,鼻若悬胆,唇似红莲。
史彦下意识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忙赔笑道:“回奶奶,我叫唯音。”
唯音?这就是唯音?史彦不由得又仔细打量了这个唯音几眼,似乎,她那双亮晶晶的杏仁眼儿,隐隐透漏出一丝忧郁。
看到史彦下了床,唯音赶忙把铜盆放在架子上,取过衣架上大红色的缂丝绣襦,披在史彦的肩上。史彦忙道:“不敢劳烦姐姐,你还是叫我的丫头雨晴和云梦来吧,她们也更熟悉我的习惯。”唯音一边帮着史彦挽起袖口,一边轻声道:“奶奶说哪里话,服侍奶奶,也是我的责任。两个妹妹正在梳洗,马上也就进来了。”说着,又将巾帕递在史彦手里。
正说着,史彦的陪嫁丫头雨晴和云梦,已经走了进来。三个人一起服侍史彦梳洗完毕,唯音又出去换了一盆水进来,才叫起了赖在床上的贾代善。贾代善梳洗的功夫,史彦的另外两个陪嫁丫头月明和风袅,捧过来了史彦今天要穿的衣服——五彩百子缂丝锦袄,百鸟朝凤大红绣裙。
史彦对着镜子,在青丝间戴上一枝金九凤甸儿,又整理一下衣服上的丝带,看到身后的贾代善,正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不由得红了脸,转过身,柔声问道:“你看我这样穿戴,可还得体?”贾代善俯下身,悄悄在史彦耳边笑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贾代善的几个教引嬷嬷也走了进来,笑道:“给大爷、大奶奶道喜。那边老爷和太太已经在等着了。”贾代善和史彦相视一笑,史彦再一次羞红了脸。几个人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这对新婚小夫妻,来到正房。
正房的八仙桌上,正燃烧着两支通红的蜡烛。贾源和夫人陈氏,一左一右,分坐在八仙桌两边。陈夫人,是贾源还没有功成名就的时候,就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进门的,只能勉强算是小家碧玉的出身。随着丈夫的升迁、封爵,陈氏已经是名正言顺的诰命夫人,言谈、举止、日常用度,也不再像往年一样,已是一副贵妇做派。
他们的身边,是女儿贾筱和幼子贾代仪。史彦毕恭毕敬地跪在锦缎蒲团上,一丝不苟地按照嬷嬷的指教,给公婆递了媳妇茶,又和小叔子小姑子见过了。贾源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去教训儿子:“代善,切不可因新婚耽误学业,明日回门之后,立刻开始温书。”说完,起身走了。
史彦知道,按照贾府的规矩,公公和媳妇儿是不在一张桌上吃饭的。便忙福了下去,口内说道:“送老爷。”
贾代善和弟弟贾代仪,向母亲辞别之后,紧跟着父亲身后,走了出去。屋里,除了下人,就只剩了史彦和婆婆陈夫人,小姑子贾筱。史彦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自己今天究竟有没有犯错?婆婆对自己的表现和衣着,是否满意?她悄悄抬起头,正碰上了婆婆严肃的目光。
陈夫人咳了一声,道:“彦姐儿,以后早一点起床。”
“是,太太。”史彦的心沉了下去,看看窗外还一团漆黑的庭院,心想自己果然做错了什么。
一个穿金戴银,衣着不俗的媳妇走了进来:“太太,传早饭吗?”陈夫人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从嗓子里发出一个字:“传。”
很快,就有媳妇、丫头,络绎不绝地端着各式精致的菜肴走了进来。早有两个媳妇抬过来一张大饭桌。史彦赶忙走上去,把媳妇、丫头们手里捧着的饭菜,一样样摆在桌子上,旁边的丫头又递给她两双象牙筷子,史彦把一双摆在主位上,一双摆在左边的侧位上,又拿起碗来,给陈夫人和贾筱都盛上一碗碧糯粥,方才转过身,低眉顺眼,柔声细语地赔笑道:“太太,妹妹,吃饭了。”
陈夫人站起身,坐在主位上,贾筱坐在侧位上。陈夫人道:“彦姐儿,你也坐下吃吧。”史彦慌忙回答:“太太和妹妹先请。”陈夫人也就不再客气。
在自己家里,嫂子也是这么伺候自己和母亲的。等自己和母亲吃完,嫂子要么另外回房再吃,要么就再添上几个菜,与吃些剩下的菜一起吃。新婚第一天,史彦便体会到了嫂子的心情。未来的小姑子贾筱,恐怕也难免这样的处境。
等史彦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里,感觉到浑身都被汗湿了,尽管已经是初冬季节。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又打发了唯音出去给自己重新沏壶茶之后,才敢对着四个陪嫁丫头说了一句:“唉,媳妇真不好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