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伸出两根指头道:“不相识者,不评;已身居高位者,不评。”
庞统又言:“韩公、蒯公、蔡郡守等人,统虽然都认识,但他们的名望早已州人皆知,再加上刚刚被丞相升官授爵,其品行才干如何,丞相自明,不是一个小小功曹能够置喙的。”
“统窃以为,丞相也不需要听人将诸位德行再夸一遍,而是更想知道,南郡县乡之吏中,是否有被埋没的大才,荆州又有哪些未受征辟的野中遗贤吧?”
曹操颔首:“我昨日入城时,已略观郡府诸官,却对南郡县一级的长吏不甚了然,其中是否有可观者呢?”
这是庞统的本行,他只略一思考,便立刻回答:“有三位县长、令,可谓冠于全郡。”
庞统先提到了南阳郡人,宜城县令韩暨:“历年上计,宜城都为前列,仅次于江陵、襄阳,韩公至堪称南郡十八县最好的县令。”
对庞统的这个评价,曹操是认可的,大军路过宜城时,他匆匆忙忙间见过那韩暨一面,印象颇为不错。又见宜城在韩暨治理下多兴水利,用水车、水排,曹操已决定将韩暨征辟入丞相府,担任掌管土功、津梁、舟车的“士曹属”。
但曹操也没有表露出赞同之意,只听庞统说到下一个人。
庞统称道的第二位县长,徐庶很熟悉,却是与他们同在水镜先生门下求学的向朗。此人出身宜城向氏,还是“南郡四士”中的末席,被刘表任命为临沮县长,庞统赞向朗“以吏能见称”,在靠近荆山的临沮,能够镇抚山贼。
厅堂上其余久在荆州的人当然也知道庞统与向朗关系很好,王粲就出言讽道:“庞士元,你真是举贤不避亲友啊。”
傅巽过去是镇南将军府东曹掾,职掌州中官吏迁除,算是庞统的上司,对这个年轻人颇为欣赏,而向朗还是傅巽亲自辟除的,遂为庞统辩道:“巽听说,仲宣昨日不也举荐了你的‘好友’临湘桓伯绪么?”
王粲遂尴尬的罢口,此为插曲,庞统接着提到了第三位:秭归县令,李严。
李严出身大名鼎鼎的宛城李氏,祖先李通是光武时的重臣,虽不在二十八将之列,却仍在三十二功臣中。李严年少时便为郡职吏,执法严格,对待乡党也不留情面,有酷吏之名,被认为能治剧县。
后来他为避曹兵与张绣的战争,南奔襄阳,被刘表任命为荆州最西边的秭归县令,协助军队防御敌对的益州,素来以干练著称。
辛毗听到庞统赞及向朗、李严时,不由心中一动,想起徐庶方才交给自己的急报简牍上,也有这二人姓名,还有关于他们的近况。
但辛毗猜不透徐庶意图,遂望向这位下属。
徐庶却垂手而立,仿佛没有察觉一般,辛毗心怀谨慎,又见曹操正凝神细听,便没有急着说话,且先引而不发。
曹操听完庞统推荐的三个县令后,觉得还算满意,遂加了一個问题:“你再评一评,荆州尚在江湖之中,未被刘景升征辟任用的贤才。”
于是庞统便从颇受王粲推崇的长沙人桓阶讲起,乃至已担任县令的武陵人潘濬,又谈到了零陵人刘巴、周不疑,再说宜城冠族马氏的马良、襄阳杨氏的杨仪、杨颙……等等。
这些荆州籍的年轻士才,仿佛就是藏在庞统袖中的橘子,此时一个个列举出来,他对每个人的性格、才异都颇为熟悉,就好像指着自己的手指给曹操看一样。
曹操已经听进去了,还让记室属阮瑀将庞统谈到的人统统记录下来,又故意问前南郡太守蔡瑁:“德珪,这些人也有不少南郡籍,庞士元作为郡功曹,可向你举荐过?”
蔡瑁顿时大感尴尬,他自去年任南郡太守以来,举贤用能那是没有的,擢拔亲戚故旧倒是不少。庞统也没少举荐人才,蔡瑁却将名单束于高阁,因为襄阳杨氏、宜城马氏与蔡家关系一般,就对马良等人弃之不用。
蔡瑁想为自己的失职找个借口,遂质疑庞统:“丞相有所不知,庞士元虽然以知人著称,但他过去所称述的诸人,多有夸大之辞,往往超过了实际的才干,想必今日也一样,丞相不可听而信之啊。”
曹操遂问:“哦?庞士元,当真如德珪所言么?”
“不错。”庞统也直接承认,解释道:“丞相,当今天下大乱,雅道陵迟,善人少而恶人多。统想帮执政者改善风俗,助长正道,所以便美誉有才学的年轻俊士,好让其声名令州人仰慕,进而效法他们。纵然统拔士十人,而夸大其中五人德行,犹得其半,也足以使有志者自励了。”
韩嵩也站出来帮庞统说话:“丞相,这就是吾师郭公评士的方法啊,不作激切之言,也不贸然贬低士人,而是本着培育教化之心,宽宏济士,庞士元虽未曾见过郭公,却深得其法!”
曹操遂不置可否,只让庞统继续,到此为止,庞统便已将荆州土籍有才干而未入仕的士人数尽,他自己也说至口干舌燥,停下来摸着喉咙,向曹操讨一口水喝。
曹操对角落里的侍童道:“张绍,给庞士元斟一觞酒。”
“唯。”张绍端着煮得温暖的米酒快步过去,得以凑近了观察庞统,发现他完全不像演义里描述的那么丑陋嘛。
但方才庞统口中的这些名字,对于只熟悉三国演义的张绍来说,有些超纲了……庞统列举的诸人,有几个张绍似曾听过,大部分则毫无印象。
只可惜庞统没提宜城马氏的第五常,马幼常马谡,这人张绍肯定知道!不过马谡这会才是十七八岁的小毛头,自然也入不了庞统的眼。
“谢丞相赐酒,今日之寒尽消。”庞统看都不看张绍这小儿一眼,举起耳杯一饮而尽,接下来,该轮到那些来自外州的客籍人才了。
“且慢。”
荆州带投大哥蒯越却不放过庞统,虽然蒯、庞都是冠族,蒯越当年还和庞统的叔父共事过。但热衷积极入世的蒯越一向瞧不上庞德公那种自誉清高的隐士,连带着对庞统的评价也不高,觉得他平平无奇,纯粹是被庞家堆资源捧出来的名声。
除却个人观感外,今日他必须一挫庞统锐气的原因,还在于这孺子从始至终,都没有举荐一个蒯蔡家族的子弟故吏!韩嵩当真视他蒯异度为无物,想依靠区区一庞统,如此轻易就夺取荆州士子的举荐之权么?
蒯越遂朝曹操拱手道:“丞相,还有一个荆州人士,庞士元尚未评及。”
“哦,异度指的是谁?”曹操问。
“正是远近闻名的‘凤雏’啊。”蒯越笑着介绍:“此名号,乃是庞士元伯父庞德公所赐,且不说至亲之言是否公正,就说庞德公评士,是否也与其侄一样,会有过誉之嫌呢?”
蒯越拿起长辈架势,对庞统语重心长地说道:“士元,你得号足足九年了,年纪也与那湘乡县令潘承明相仿,且同样是以功曹出仕,但比起震撼江夏,治县有名的潘承明,你除了空口点评人物外,却无更多令人称许的才干和名望,这是为何?”
“依我看,你在评别人之前,倒不如就先自评一番吧,凤雏之称,是否名实相副?”
曹操并未反对,默许了蒯越的这个建议。
庞统则目视蒯异度,他一点不恼蒯越拆台,反而无比感谢此人!
因为方才的点评人物,不过是庞统诸多才能里最不足称道的一部分,相当于说话之前的咳嗽清嗓,酝酿惊天之音前的悠长吟唱。
而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凤鸣!
于是庞统朝曹操拱手,说道:“丞相,统讲一个楚地的老故事吧……有雏凤止于南方之阜,其三年不动,将以定志向也。”
原来是楚庄王一鸣惊人的故事,带投二哥蔡瑁追问他:“庞士元,你说的这凤雏,志向为何?”
庞统微微一笑,掷地有声:“当然是论帝王之秘策,揽倚伏之要最,为王佐之臣了!”
“王佐之臣?帝王秘策?庞士元,你好大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