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徐庶得到召唤,从府衙那边匆匆抵达郡宅时,却在厅堂外的小塾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布衣,刈头,却著醒目的红色帻。
此人三十左右年纪,颔下有几根短须,容貌朴钝犹如农夫,虽然还远远谈不上丑陋,但看上去确实不太聪明的样子,可不正是昨夜在厕所里袭击自己的庞统么!
这小塾中没有坐席,寒风呼呼,庞统便只能笼袖而立。
见此情形,徐庶心中不由一酸,因为他想起建安初年时,自己与颍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博陵崔州平等游学于汉滨,同住在附近的庞统、诸葛亮往来。几个年轻人风华正茂,对未来都抱有巨大的期望,经常抱膝长啸,谈论志向。
徐庶记得,自己的老乡石广元说:“我当为二千石,乘皂盖朱轓,治郡三年,可使民足,粗知礼乐。”
孟公威则言:“我当为州牧、刺史,治万里之地!不需五年,便可使诸郡消除饥馑,而忘师旅之事。”
崔州平出身最高,是已故太尉崔烈的儿子,却不愿为官,只笑着说:“待天下安定后,我愿归博陵,修缮祖宅,以典籍为业,闲暇时躬耕锄豆,记四时节气,不遑仕进之事。”
徐庶当时是个热血青年,还批评崔州平来着:“州平,你曾祖崔亭伯(崔骃)确实在《达旨》中说过,士人不应在国家太平、天下安定时一味求官。”
“但时移世易啊,如今的九州,正是虎狼横行,纷乱塞道,凶虐流布,黎民有七哀七死。看到人溺水不拯救,则非仁也!以吾等的才学,正应当效法古之贤士,不避荆棘之刺,跋涉而入俗世,救济此时之难,解百姓倒悬,又岂能一味躲避自保呢?”
徐庶顺势谈起自己的志向:“我不敢说要做什么官,只愿寻觅一位心怀百姓的仁德明主,为他献策谋计,克乱弭冲!事成之日,自然可以镂玄圭,册显功。”
而众人中才干最出类拔萃的诸葛亮、庞统呢?孔明先对徐庶等人笑道:“州平自有其志向,不可强求,至于汝等三人,仕进确实可至刺史、郡守,元直若能坚持初心,或许还能到达更高的成就。”
他们纷纷追问:“那孔明呢?”
诸葛亮笑而不答,但想到他平日里经常自比于管仲、乐毅,恐怕志向是奔着相、帅而去的吧。
而庞统也很了不得,他除了善于品评人物外,也跟水镜先生学了些帝王秘术。当时庞统先赞许了徐庶的想法,又大声对众人自夸道:
“我,智足决疑,量足包荒,才足折冲御侮。”
接着庞统又宣布:“我的志向,便是重现留侯张子房之业!为帝王师!”
那些豪言壮语,仿佛仍在耳畔回荡。是啊,他们都曾以为,自己是人间第一流的贤才,一定会成为庙堂之上,那根万万少不得的栋柱主梁,会是万众睹目的主角!
可现在呢?
“元直!”
庞统也看到了徐庶,主动跟他打招呼,露出了笑。
但令徐庶诧异的是,那并非掩饰尴尬处境的苦笑,庞士元脸上仍充满了自信,仿佛今日冷遇,不曾磨灭他的心中那炽如烈火的,少年凌云之志!
几名执勤的武卫就在旁边看着,这时候要装不认识就太假了,徐庶少不得也过去拱手:“士元早到了啊。”
说完徐庶想起庞统居然还欲被曹操“重用”,要助纣为虐!不由得心头一气,遂故意促狭地讥讽道:
“厅内宴飨热酒暖人,士元却为何不进去,偏偏要独自在外久立吹寒风呢?还是说,曹丞相没有请你入席?”
庞统闻言先是一愣,旋即不留情面地反击道:“仰人鼻息,故不得不如此。再说了,元直,你哪有资格取笑我啊。我看你也非座上宾客,只不过是个奔走之吏罢了。”
“庞士元,你……”攻击力很强嘛,徐庶直接被他气笑了。
庞统吹胡子瞪眼:“怎么,我说的不对?”
是啊,二人如今,一个家族朝不保夕,在热闹的宴席外站如喽啰;而另一個,则是条失去主人的丧家犬,遭对家拴上了绳子不得脱身,还被呼来喝去。
“哼!”徐庶一拂袖,作出气急败坏的模样,转身往厅堂走去,心中暗道:
“我今日的遭遇,正似韩信事项羽时,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但我在‘汉王’麾下可不同,玄德公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君臣志向也相同。”
“我今日虽忍大辱,是为了效苏秦死间之事,以求报效明主知遇之恩。”
固然,庞统也有为救家人的迫不得已,可这也让徐庶如临大敌!若凤雏也为曹操所用,那他们的胜算就更低了,徐庶必须想办法,断了庞统的仕曹之路。
可另一件事,又让徐庶感到欣慰:虽然多年未见,但庞统还是那条浑身是刺的河豚鱼,别人说他一,他一定要还以十才罢休!这就是二人过去熟悉的吵嘴方式。
“士元没变。”在背对庞统时,徐庶嘴角露出了微笑。
接着,徐庶敛容,目视前方,武卫打开了厅堂的门,曹操正在主座上等待问他话。
“我也没变!”
……
“元直,汝居然还有闲暇教孩童学字,莫非是议曹史的事太少了?我是否要让佐治,多给你安排一些公务呢?”
一照面,曹操就劈头盖脸问了徐庶这么一句话。
徐庶却也不慌,早就想好了应答之语,淡定自若地说道:
“丞相,臣曾有幸在水镜先生处读到过扬子云的《法言》,里面说,呱呱之子,各识其亲;谗谗之学,各习其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