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1
两个月后,秦松和小叶被警方抓回来,卷走的那笔钱早已被他俩挥霍一空。他俩归案,未能给陈鸣鹤的工厂带来转机。
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毒饲料事件,终究还是被时间的河流冲走。
春去冬来,花开花谢,一切又归于平静。
房子卖了,轿车卖了,陈鸣鹤一夜之间变成了穷光蛋。
陈鸣鹤摘下了整天架在鼻梁上的象征文化人的眼镜。
2
静下来的时候,陈鸣鹤常常想起,高三最后一次参加接力赛,他主动要求跑最后一棒,结果意外摔倒在跑道上,眼看到手的第一名泡汤了。
时隔多年,冯家伟也遭遇滑铁卢。
陈鸣鹤常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每每这时,冥冥之中他感到这一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可是,他从来不相信命运,笃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做梦都想东山再起,但是,的确找不到启动资金。
公司封了一年多,陈鸣鹤一直在家里闲着。实在闲不下去了,他在街上开了家烧烤店。怎么说,他也是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大老板,竟然烤起羊肉串,许多认识他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今非昔比,陈鸣鹤已不再是陈总,如今他除了外债,什么都没有。随便从街上拉个人出来,都比他富有。即便身无分文,也比他好过很多,最起码别人没有那么多外债。
大老板卖羊肉串,也算是不小的噱头。来这里的顾客大都想体验一下,大老板为他们服务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也许是这个原因,陈鸣鹤烧烤摊儿的顾客格外多。
当然,也有许多顾客是春鸣公司以前的员工,他们来这里,不全是为吃烧烤,而是想照顾一下昔日老板的生意。他们每次离开都会问:“陈总,公司什么时候重新开业啊?只要你一句话,我们还会回去!”
每每这时,陈鸣鹤都是有气无力地摇头说:“别叫陈总了,陈总已经死了,还是喊我名字吧。”对于公司重新开业的事,他只字不提。
陈鸣鹤曾经狂热的心的确已经死了,他认为春鸣公司永远也不会开业了。不止是他,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样认为。
咸鱼翻身,只是说说而已。咸鱼如果翻了身,肯定不是咸鱼。
精明人输在女人手上,真是怪可惜的。来吃烧烤的和路过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是这样想的。
陈鸣鹤那张白胖的脸,已被油烟熏成黛黑色,像抹了一层锅底灰。他的穿着不再像以前那么讲究。有时天热了,他赤身上阵,一边吆喝一边烤。不知道他底细的人,谁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位袒胸露背的汉子,曾是一家公司的老总。
陈鸣鹤的烧烤摊生意很红火,一个人忙活不过来,沈玉杏便来帮忙。她是学音乐的,嗓音格外好,又长得标致,冲着路人喊一嗓子,或是高声哼上一曲,那些男人看她一眼,便感到若不停下来吃几串烤烤,喝几杯扎啤,都对不起眼前这位美若西施的老板娘。
3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
陈鸣鹤现在的囧境和以前风光的日子相比,的确有着天壤之别。如今,他整天累得腰酸背疼,赚的还是小钱。以前,他一顿饭的花销,现在一年也赚不回来。
刚开始,一家人有些不适应。有时,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陈鸣鹤经常莫名地发脾气。脾气冲谁发的,他也不知道。家里只有三个人,既不是沈玉杏,又不是儿子。
见陈鸣鹤心情不好,沈玉杏就劝几句。陈鸣鹤便换了个人似的呵呵大笑,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么点挫折,又能把我怎么样?”
儿子还小,原本在一家条件很好的幼儿园上学,自从公司倒闭,就转到一家普通的幼儿园。为这件事,陈鸣鹤还掉过眼泪,感觉对不起儿子。
他曾暗暗发誓,有一天一定要将儿子送回到那家条件好的幼儿园。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个誓言已被他渐渐淡忘。
时间久了,陈鸣鹤夫妇渐渐感觉到,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很踏实,很充实,也很幸福。
4
冯家伟和郭乘峰有空就结伴去陈鸣鹤的烧烤店,若是客人多,他俩就充当伙计,又是送烤串,又是倒扎啤。
陈鸣鹤对此只是笑,一句话也不说,他俩愿意干啥就干啥。在他看来,似乎他俩就是他花钱雇来的伙计。
等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俩才拿些羊肉串、鸡胗儿,再倒杯扎啤,边吃边喝。
客人少了,他俩就招呼陈鸣鹤一起过来喝酒。若是陈鸣鹤忙,冯家伟便倒杯冰镇啤酒送过去,他知道陈鸣鹤就爱这一口。
陈鸣鹤盯着炭火上的肉串,生怕一不留神会烤煳。他看都不看,伸手将酒杯接过来,仰头将啤酒灌进肚子。冯家伟快速将空酒杯接过去,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每每这时,沈玉杏和郭乘峰便在不远处抿嘴笑。
有时候,客人走光了。三个人便坐在一起痛饮。不过,不等他们喝过瘾,沈玉杏就将酒杯抢过去。
他们只好开玩笑说:“天底下竟然还有不让顾客喝酒的老板娘。”
沈玉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你们就省省吧,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将工夫用在酒上。”
于是,他们不再说什么,一边吃桌上的烤肉,一边天南海北地闲侃。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在一起吃的并非是烧烤,更多的还是十几年的兄弟情谊。
5
在李擎天的过问下,方莹又回到报社工作。说实话,她真舍不得报社这份工作。接到主任让她上班的电话,她兴奋了一整夜。
那天晚上,方莹忽然想起冯家伟,迟疑片刻,她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冯家伟。
冯家伟和方莹之间总是若即若离的样子。有时打电话,偶尔也会在一起吃饭。
有时候,朋友劝冯家伟,说方莹对他还有意思,让他主动一点。冯家伟叹息一声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朋友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便不再多说。
其实,冯家伟心里装的全是方莹,可是他宁愿做一只饿死槽前的烈马,也不做吃回头草的劣马。
况且,让冯家伟纠结的是,怎么说方莹也是《南州晨报》的记者,工作稳定且体面,他充其量是一个无业人员。从哪方面讲,他也配不上方莹。他宁可忍受孤独,也不想让方莹受半点委屈。
自从何莉走后,尽管每年的公务员考试的简章冯家伟都会关注,他却没有报考。似乎那个没有硝烟的考场,与他已没有瓜葛。他已过惯了自由自在的闲散生活。
有时候,冯家伟也会偶尔翻出以前的考试书看一会儿,可是,他对残酷无情的考试已毫不在意,对公务员这个身份不再抱有任何念想。
时间是一块最好的磨刀石,它可以磨平一切。
许多年前,冯家伟考中公务员的坚定信念,还是被时间磨得没了踪影。
以前,郭乘峰很少主动联系冯家伟。在陈鸣鹤的公司倒闭后,东郊镇的镇长被调走。按理说,当了五年副镇长的郭乘峰,应该是接班人有力争夺者,结果,他在组织部的民主评议中败下阵来。
那些时间,郭乘峰情绪很低落。冯家伟知道后,经常约他出来,陪他说说话。他经常把自己的经历搬出来现身说法。郭乘峰遭受的这点儿挫折,和他的遭遇比起来,只能是九牛一毛。
郭乘峰放下以前的官架子,经常约冯家伟吃饭或是散步聊天。他终于意识到,一生中最重要的不是职位有多高,钱有多少,而是有几个和自己共患难的朋友。
冯家伟还是坚持写稿子,上稿率也有很大提高,文章经常出现在全国各大报刊上。
冯家伟已小有名气。长着娃娃脸的邮递员嘴巴不严实,经过他的咋呼,领居们知道身边出了个作家。于是,不少家长把孩子送来,让他辅导作文。
于是,冯家伟就在家里办起作文辅导班。学费根据孩子的家庭条件收取。家长给多少他收多少,从不计较。
冯家伟看重的是和孩子在一起的那种欢悦的感觉,孩子的率真,常把他带回学生时代。那些美好时光,让他拥有一份很好的心情。
让冯家伟最烦心的还是婚姻的事。他倒没什么,父母每天都打电话询问他有没有找对象。
6
这天,冯家伟正在家里写稿子,手机响了。
外地的陌生号码。
谁呢?他瞅一眼尾数是668的号码,还是接听了。
手机里传出一个男子喑哑的声音。让他感到惊奇的是,对方居然喊出他的名字:“家伟,是你吗?”
冯家伟愣住了,他没听出对方是谁。
男子说:“家伟,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我是马岳!”
“马岳?”一直杳无音信的马岳,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冯家伟欣喜异常,问:“马岳,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沉默片刻,马岳说:“一言难尽。”
冯家伟激动万分地问:“你在哪里呢?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你走的时候,咱们连手机都没有啊!”
马岳说:“家伟,我在深圳。想不到你成大作家了。今天我在一本杂志上见到一篇文章,作者是冯家伟,从内容上看也与你的经历相似。于是,我猜测作者很可能就是你,就与这家杂志社取得联系,得到了你的手机号码。”
冯家伟呵呵一笑,说:“想不到还这么曲折。这么多年,你小子怎么就不回老家呢?我们可是经常念叨你的!”
马岳长叹一声,说:“怎么能不想呢?可是我实在抽不出时间。”
冯家伟知道,马岳是在找借口,再忙回趟家还回不了吗?现在交通便利,回家还不容易吗?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那年一场大雪,夺走马母的生命。已经丧父的马岳,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亲人。这些伤痛对谁来说,都是刻骨铭心。
马岳一直想回一趟老家,可是他每次生出这个念头,心里便会空荡荡的。于是,他就找这样或那样的借口将回家的事搁浅了。之所以这样,他是担心踏上故土的那一刻,原本记忆里早已愈合的伤口再次迸裂。
马岳说他现在有妻子,有孩子,一切还不错。冯家伟听罢想想自己,心里萌生出许多酸涩。
他们聊了一阵后,马岳才问:“鸣鹤和乘峰现在都好吧?”
冯家伟什么也没说,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是陈鸣鹤。马岳离开时,他的公司已初具规模。按正常发展速度,现在应是很有实力的企业。陈鸣鹤现在的样子,怕是马岳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冯家伟知道,马岳和陈鸣鹤感情很深。那年,马岳母亲住院,陈鸣鹤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将用于结婚的三万元钱交给马岳,为此还推迟了婚期。
沉默许久,冯家伟还是将陈鸣鹤的遭遇说了。
等冯家伟说完,电话里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已经挂断。
冯家伟大声喊道:“马岳,你还在吗?”
马岳没有任何反应。
冯家伟仿佛害怕马岳会瞬间消失,又大声问:“马岳,你还在吗?”
还是没有声音。冯家伟正要挂电话,马岳开口了:“鸣鹤……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一阵沉默,马岳语气凝重,说:“家伟,鸣鹤的事,我在这边想想办法吧。”
冯家伟支支吾吾地问:“你……有办法帮鸣鹤?”
马岳自言自语道:“我……试试吧。”
没有几千万资金救不了春鸣公司。尽管冯家伟连声说好,可他对马岳并不抱希望。
让冯家伟想不到的是,第二天马岳打来电话说,他在深圳联系了一个老板,愿意出资五千万元和春鸣公司合作。
听马岳这样说,冯家伟兴奋得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冷静下来,他又有些不相信马岳的话。老板远在深圳,还没考察,若是看到春鸣公司的现状,也许会改变主意。想到此,他又郁闷了。
自从陈鸣鹤的公司倒闭,冯家伟一直很纠结。他有时想,十多年前,如果他去表舅的公司上班,而不是一根筋地吊在考公务员这棵树上,徐海顺就不可能接替他到宏运公司上班,那么,陈鸣鹤也就不会出这种事,就连王达的宏运公司也不会遭受重创。
退一步说,如果冯家伟接受邀请到春鸣公司担任副总经理,秦松就不可能到春鸣公司工作。如果没有秦松做内应,徐海顺也不可能将变质饲料送入春鸣公司。
有些事就是这么离奇。冯家伟的两个选择,改变了两个公司的命运。
世界上没有如果,也没有后悔药。如今春鸣公司完全瘫痪,公司员工四散而去,陈鸣鹤流落街头摆起烧烤摊。
宏运集团遭受信誉危机后,存货量越来越大,王达不得不下令停产。如今的宏运集团宛如气若游丝的病人,在泥泽中苦苦挣扎。
每次想到这些,冯家伟的心里便像针扎一般难受,仿佛导致这个现状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尤其看到陈鸣鹤失魂落魄的样子,这种自责愈加强烈。
7
冯家伟气喘吁吁地赶到烧烤摊时,忙得不可开交的陈鸣鹤,根本没时间搭理他。
冯家伟将他和马岳通电话的事说一遍,还特别强调马岳在深圳联系到一位大老板,愿意出资五千万元与春鸣公司合作。
陈鸣鹤听罢,孩子似的蹦跳起来,随即拿起烤好的羊肉串,挨个桌子送。顾客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直愣愣地看着他发呆。送完肉串,他又挨桌送扎啤。
沈玉杏看着陈鸣鹤傻得可爱的样子,泪水莫名其妙地迸射出来。
俗话说,知夫莫如妻。别看平日里陈鸣鹤笑呵呵的,其实是装出来给母亲和其他人看的。他心里怎么想的,沈玉杏心里跟明镜似的。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累了一天的陈鸣鹤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沈玉杏知道他在想怎样才能东山再起。可是,没有几千万元的启动资金,是无法盘活公司的。银行贷款是不可能的,仅凭烧烤摊赚到几千万元简直是天方夜谭。
春鸣公司是陈父一手创办的,他不想葬送在自己手上。
陈鸣鹤是什么样的人,沈玉杏很清楚。他做梦都想回到商场跃马扬刀。可是,没有公司,他就如同关云长没有赤兔马和青龙偃月刀,形同废人。
老虎被关进笼子的滋味能好受吗?因此,当看到陈鸣鹤兴奋得放浪形骸时,她终于淌下眼泪。
8
几天后,马岳说的小丁从深圳赶过来。陈鸣鹤像见到了救星,乐得嘴都合不上。小丁是一个很阳光帅气的小伙子,见到陈鸣鹤,一口一个陈总叫着,把陈鸣鹤叫得胸口像有一根针扎来扎去。
对方的谈判代表来了,怎么也得搞个仪式。冯家伟和郭乘峰商量一下,在一家酒店订了个小型会议室。双方坐下来谈判,要有起码的诚意。
没想到,合作方只有小丁出现在会场。
冯家伟心生疑惑,怎么说也是五千万元投资,对方老板再有钱也不能只派一个毛头小伙子来谈判。他低声问小丁:“丁经理,你自己负责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