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遥忽然醒悟过来:“皇权争斗那套东西,真是被你给玩儿明白了。整完谢光和淮阳王的戏码,现在又想搞出晋王后裔的幺蛾子。不把圣唐搅乱,你是绝不甘心呢。”
阿史那支斤摇摇头,郑重道:“李将军,这些内斗,我并不是始作俑者。恰恰相反,都是你们圣唐人自己引发的。”
说罢,他一甩袍袖,像是在跟多年的老友聊天似的,侃侃而谈道:“我年轻的时候,曾非常仰慕圣唐文化。无论你们圣教的典籍,还是各类史书,我都一一仔细研读。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圣教的思想讲究的是仁义忠孝、坦荡为人,可是,在你们的历史上,从来不乏大奸大恶之辈,皆是圣教士子出身,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这是为什么呢?”
身处两军对阵的核心地带,阿史那支斤却忽然聊起了历史和文化,李江遥不禁摇头苦笑:“对权力财富的贪欲,应该无分圣教不圣教吧。”
“非也。”阿史那支斤冷笑:“人确实都有贪欲。但是在圣教光环的庇护下,那些原始的欲望被掩盖、被包裹、被极致的妆点扭曲。因此,才会有了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和颠覆。这些斗争的惨烈程度,远比我们突厥血淋淋的杀伐更加残忍。”
“你们圣唐人自己不挑起内乱,我又如何能善加利用?”
李江遥沉默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或许你说得对,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只能从内部攻破。”
阿史那支斤眼睛一亮:“最坚固的堡垒,往往只能从内部攻破。嗯,这句话讲得真好,充满了哲理。李将军,既然你也把这一切都看透了,当然也清楚我刚才并非危言耸听。李炳来路不正,李炤贵为皇族,他们二人打擂台,圣唐势必再次陷入分裂的境地。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觉得我们突厥没有机会吗?”
李江遥紧紧盯着对方,一字一顿道:“我绝不会给你们任何机会!在圣唐内部的问题彻底解决之前,突厥军队就必须被消灭!”
“我正是想跟你谈一谈这个问题。”阿史那支斤淡淡道:“你我之间,有合作的可能性吗?”
李江遥忍不住笑道:“可汗觉得呢?”
阿史那支斤说的非常诚恳:“我觉得完全可以。”
“哦?愿闻其详。”
“一切还是要围绕着西疆鬼漠而言。”阿史那支斤看上去非常自信:“你的镇疆军不同于传统的圣唐军队。无论是以前是镇疆都护府、长刀军团、烈刃军团,还是如今的李炳手里的朝廷兵马,他们都属于纯正的圣唐血脉。而镇疆军呢,它的根底在广袤的西疆大地。据我所知,你麾下的将士,至少有七成都是西疆人,对吧?”
李江遥无声的点点头,没有接话。
阿史那支斤继续道:“我们都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军队的来源,往往代表了他们的立场,以及效忠的对象。一支主要由西疆本土子弟构成的军团,心里面怎么可能会有圣唐帝君的位置呢?他们敬佩的人、效忠的人,是你,也只有你。”
“你究竟想说什么?”李江遥沉声问道。
“我想说的很简单,相信你也早就明白的。”阿史那支斤淡然一笑:“在李炳和朝廷眼里,你是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诸侯;在镇疆军将士们眼里,你是他们永远的统帅,是西疆圣王。这种情况下,你想忠心不二的为圣唐效力?哈哈,李炳会相信吗?镇疆军会答应吗?当朝廷做出对西疆不利的事情时,你又将如何摆正自己的位置呢?”
阿史那支斤的话,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的砸在了李江遥的心坎上。对方讲得没错,假如有一天朝廷真对西疆提出了不公正的要求,自己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吗?
那样的话,他李江遥又怎么对得起千千万万埋骨沙场的西疆战友呢?
看到李江遥的脸上阴晴不定,阿史那支斤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生效了,于是继续趁热打铁的说道:“我以前读《史传》的时候,曾看到过一个有趣的说法,也是中原文明最早提出来的,那就是‘养寇自重’。其中的含义,我想,不用给李将军多做解释了吧。从圣唐的角度来看,我们就是寇,只要我们存在一天,你的地位就无法动摇,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帝君,也必须尊重你的意见、顺从你的想法。这样一来,你不就能更好的保障西疆子民的利益了吗?”
直到此时,李江遥才真正体会到阿史那支斤的厉害。句句不提突厥的安危得失,处处只为李江遥考虑筹谋,并且一下子抓住了他最担心的问题,给出其无法拒绝的理由。
一旦突厥被灭、叛军消亡,圣唐必然重新走回正轨,所有的军方大将都要再次接受朝廷节制,要么加官进爵、要么解甲归田,而各路兵马则肯定会被统一整编,按需调动。
到了那个时候,李江遥即便封侯拜相,却也再难从根本上维护西疆鬼漠的利益了。
相反,假如突厥和叛军长期存在,那么朝廷就不得不继续倚重这些军人,他们手中的权力,也将会大到没有边际。
沉思良久,李江遥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笑道:“可汗,你讲的这些,确实非常有道理,李某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