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些道咸之交的内外要事,阮元已然无从知晓。
直到阮元人生的最后时刻,扬州内外,尚是一片太平景象。
道光二十九年之秋,阮元便即自觉身体衰迈,更甚往日,时常精神疲乏,不愿行动。眼看秋尽冬来,阮元的身体也并无好转之象,每日看着院中凋零的落叶,阮元自然清楚,自己的人生,已然步入尾声。
“一生如此,夫复何求呢?”眼看人生终点将至,阮元心中却比身旁任何亲人都要更加平和。
十月初六这一日,因家庙主祭之故,阮元提前一日来到家庙准备祭典之事。正好这一日陈澧因游学中原之故,又一次来到了阮元家中,阮元便也请陈澧来到文选楼,一观家中藏书之景。陈澧见了阮元藏书丰富,自是赞叹不已,言语之间,二人却也说起了许多广州故事:
“老师,玉生他如今正在编辑《粤雅堂丛书》,将粤东自古以来前贤文作,一一重新结集刊刻,如此说来,玉生也算是继承了老师的心愿了。”陈澧也向阮元说起谭莹之事,道:“其实不瞒老师,玉生兄一直告诉我,希望我能够跟老师说一声,他昔年以为老师对于英吉利之事唯求羁縻,如今看来是他错了。他说,老师才是真正的经国远谋之人,对待洋人从来恩威并济,是以老师督粤九年,海疆无事,他那时年轻,尚看不到这一点。”
“兰甫,玉生这样想又是何苦呢?”阮元也不觉叹道:“英吉利之事,鸦片之患,如今想想,即便是我再做十年两广总督,又能比今日好多少呢?或许也是殊途同归吧。听说这两年广东那边,也有些不太平的事,你们在学海堂教学,没受影响吗?”
“老师,如今不过是湘桂边境出了些问题,广州省城自从战争之后,就重新恢复太平了。只是……”陈澧看着阮元样貌,显然已经比五年之前憔悴了许多,也向阮元安慰道:“老师的气色,学生看着却是不好,老师可要安心调养,切莫因为外事劳心伤神啊?”
“兰甫啊,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就不必多言了。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阮元此言一出,却也让陈澧吃了一惊。
“老师,您……您怎么会呢?只要悉心安养,老师自然可以恢复的啊?”陈澧当即劝道。
“兰甫,我今年都八十六了,人生一世,八十六载,生于太平,终于太平。如此一生,我是知足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阮元却依然平静自若,向陈澧笑道:“我上个月便已经将遗嘱定下,家中田产,常生的孩子早就分了一份,三个儿子每人留了一百亩,剩下的都给宗族充作族产了。他们本也是为官之人,自给自足,应该不难。只是孙辈、曾孙辈也越来越多了,生齿日繁,总是个难题……罢了,以后让他们自食其力吧。后面的日子无论我在或不在,其实都不重要了,你们的路,应该你们自己去走才是。”
“只是……有一件事却也可惜,我少年时亲见和珅乱政,是以那时便许下誓愿,定要重振国朝,再兴盛世,不想如今,距离盛世越来越远了,而且,就连这天下太平,怎么也越来越难了呢?兰甫,我尚可一生得享太平,你们……我就不清楚了,或许你们以后的路,要更难走了,这也是我的错,若是我还能再做一次九省督抚,把没做好的事重新做一遍,或许……”
“老师,学生看来,其实不是这样的,老师已经为后学之人换来了整整二十年的太平啊?”陈澧听着阮元已然看淡了生死之事,便也不再强求,反而安慰阮元道:“老师方才说起,您如今已经八十六岁了,学生先前有一件不解之事,方才明白。老师,自古圣贤,名臣良相,依学生所见,即便是高寿之人,大多不过六十余载春秋,未及耳顺便即身殁者,同样不少。可老师已经八十六了,也就是说,老师其实……已经活到了一个本不属于老师的时代啊?老师昔年施政治民,让粤东士民受惠其间二十余年,这还仅仅是粤东一省,还有浙江、江西、湖北、云南……老师,这样说来,之前二十年的天下太平,不正是老师鼎盛之年的恩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