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非我站在滴水檐下,艳丽的残阳侧射到他的脸上,一只眼闪着锃亮的光,另一只眼则黯得像一口枯井。西湖边上的雷锋晚照是极有名,也是极好看的,只是这里却看不见,这里是杭州城里,是江南第一大镖局四平镖局的后院。
从园子中的芭蕉林看过去,几处重楼高矗在晚霞中,翘翘飞檐掩映着一丛丛浓绿的垂柳,剪影似的在危楼堞雉间摇曳,夕阳的余晖,将一层层海浪洋的云块映得殷红,大地、房屋、丛台像镀了一层赤金,飞归的倦鸟,翩翩起落的昏鸦,鸣躁着在暗红的霞光中盘旋,给这暮色平添了几分令人怅惘的情调。
这是江南的秋了。
从前面大厅中隐隐可以传来吆喝声、搬动东西和其它杂乱的声音,好像是很多人在忙着准备一个盛大的庆典。是的,绝对是一个盛大的庆典,时非我自得的一笑:这个盛典至少有一半应该是属于他的。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明天就是四平镖局三十年庆典的日子,虽然他只不过是四平镖局普通的一名镖师,投到镖局里还不到半年,可是他知道从明天过后,江南所有的镖局,甚至江南武林都会知道时非我这个名字。
因为就在这个月初五那天,四平镖局一支很重要的镖在商山坪遇到了绿林中的前辈高人“商山四皓”,护镖的顾镖头连刀也没来得及拔出,就被敌人重伤,瞿镖头与“商山四皓”中的一人对阵苦斗,无奈功夫差得太远,眼见不能支持得久,其它随行的七位镖师给四皓中另外二人接住斗在一团,也是招架不住。就在这时,平常貌不出众,性情孤僻的时非我忽然大发神威,抢入战团,一招之间,就伤了掠阵的一皓,跟着又伤了跟七位镖师相斗的另一皓。众镖师绝处逢生,精神大振,合力之下,那第三人也跟着受伤,商山四皓眼见不对,只好赶紧退走,那一支镖终于给平安保了下来。
四平镖局当年由武林中前辈英雄司空半湖所创,崛起江南,二十年前传到他儿子司空平手中,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剑南宫,刀司空”,司空平不仅家传刀法练得炉火纯青,江南武林罕逢对手,得送外号“一刀四平”,而且他为人精明果敢,这二十年来镖局招贤纳士,义气待人,生意蒸蒸日上,规模越做越大。总局设在杭州,但辽东漠北,川西岭南,也尽有四平镖局的分局,黑道上的朋友闻得“四平镖局”这几个字,没有不皱眉摇头,退避三舍的。哪知那“商山四皓”也不知为何,居然盯上了这支镖。想当年“商山四皓”纵横江南的时候连司空平也没有出道,江南武林中排的“半湖一计二剑三刀四皓五奇六侠”说的都是江南一等一的英雄人物。“四皓”就是“商山四皓”,这四人艺出同门,因练一样奇门功夫,竟然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后来行走江湖,合称“商山四皓。,当年是与司空半湖齐名的人物,退隐已近二十年,这时来劫四平镖局的镖,若不是时非我突显武功,只怕四平镖局威震江南二十年的招牌就算不砸在那里,也是要大大蒙羞一番。那顾镖头瞿镖头既蒙时非我救他一命,又保住镖不失,回来之后在总镖头程昆面前大大宣扬时非我功劳,三分武功夸成十分有余,程昆也是惊喜之下,不仅在众人面前着实赞扬一番,私下里更亲口对时非我言道:“若不是时兄弟来历有些含混,程某这就可以升你为副总镖头!待我同姚大哥商议商议,想来姚大哥以诚待人,以义结友,一定会重用时兄弟的。”
副总镖头!
这在四平镖局里几乎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了,除了局主与总镖头外,就应该数他了。据说济南分局的“玉面乾坤”苗岳出身泰山,一手泰山剑法已得其师泰山掌门杜青衫真传,投在四平镖局已有七八年,立下的功劳也不算小,一直觊觑这副总镖头之位,可是程总镖头居然却许了他。自是因为他这功立得虽不算大,却非常抢眼及时。若是在四平镖局三十庆典之际,让人劫了镖去,传到江湖中,这跟斗可就栽到家了。
一想到程昆那意味深长的微笑,时非我心中不由一热,收回眼光,转过头来。
他的确是一位貌不出众的中年汉子,年约三十五六,微黑的宽盘子脸上,左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和邪气,偶尔吐气时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宽阔的额角皱着王字纹,却又使他看起来说不出的孩子气和抑郁。
为了这个庆典四平镖局已经准备了近一个月,该请的客人帖子早已经派专人送去了,保证客人能够及时赶到。整个江南武林中的重要人物、与四平镖局有关系的方方面面的贵宾、杭州城里的达官贵人、士绅富商,全在邀请之列。明天才是正日,今晚是四平镖局从各地赶来的各个分局的总镖头聚会,司空平和程昆当然都会参加,除了说说生意上的事之外,说不定就会在今晚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他为四平镖局的副总镖头。一想到这里,时非我那粗眉大眼都特别焕发了,连脸颊的伤疤也扯得更加厉害。残阳已经在这时完全落到地平线下去了,暮色将起,晚风轻轻悠悠的,花间石径漫步一般,拂在身上就象情人的手在温柔地抚摸。那个令人愉快的时刻就要到了,时非我心情舒畅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正迈步向大厅走去,忽然听得一个娇怯的声音道:“时叔,你在这里。”
时非我转过身,只觉得眼前忽然一亮,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儿正俏生生地站在面前,瓜子脸儿、水杏眼,嘴角若隐若现还有个酒窝儿,细眉如画几乎绵延到鬓边,朱唇樱口,胭脂不施,正是那种江南水乡典型的小家碧玉,身穿一件靛青布褂子,已洗得发白,裤脚处缀了补丁,只是修饰得好。肘下襟上的补丁都用绣花滚边儿,两边对缀上,不留心还以为是专门加上去的花饰。这却是局子里常见的一个女佣,也不知她名字,众人唤她浅浅,只听说她父亲以前也是四平镖局的镖师,一次走镖时死在强人刀下,司空平怜他母女二人孤苦无依,收容在局子里做些杂事,一众年轻镖师的衣衫俱由她缝洗,时非我孤身一人投到四平镖局,无家无室,平时自然也只好使唤她,向来却只算熟而已,也没有仔细打量过,哪知这猛一碰眼,竟是这般的好看。
时非我吸一口气,这女孩儿显然是因为今晚帮衬庆典,特意收拾一下,虽然还是粗布破衣,却猛然间变得说不出的光彩照人,想来平日里自己一则没留心在这”女色”二字上,所谋在他;二则今日与往日不同,心情舒爽,加下那花厅中灯光透来,正好照在那一张吹弹可破的脸上,朦朦胧胧的,便有了十分动人的颜色。时非我微一笑,道:“浅浅啊,不在前面帮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浅浅看着时非我的脸,那微笑还是平时的微笑,一张脸还是平时的一张脸,眼中却仿佛有些暧昧之色,女孩儿心中敏感着,或者本就存着那份关心,心中没来由的一紧,脸竟微微红了,便如白雪中渗入了淡淡的胭脂,低了头,道:“程大叔让我来叫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