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前,我正式从市中心搬到了郊外来,一方面,是因为收入吃紧,出于租金角度的考虑,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更近的照顾我的恩师——林梓棠先生。他已经几乎不能走路了,孑然一身的他虽然在业界赫赫有名,如今却没有一个可以照顾他的人,因为不喜欢生人,他告诉我说不想二十四小时看着护工,那样他一定会神经衰弱的(哦,关于他家人的相关情况,我曾经多次想询问,但是他都一言不发,面露难色,所以此时我也不好说什么“为何家人不来帮衬一把”的话了)。于是,我便自发地住到了他的附近。
林教授所住的区域位于青浦的“城中村”,周围都是新建的楼盘小区,唯独中间这块,都是没等到拆迁的农户,大家都经常抱怨政府为何迟迟不来眷顾他们,然而只有林教授对拆迁是绝没有什么期待的,他就喜欢这种闲云野鹤的田园风光。
而我租住的地方距离“城中村”大概三公里,是离林教授最近的一个小区,当然因为资金的原因,我是与另外两人合租的。今天因为刚刚搬到新住所,光是整理房间就忙到傍晚,所以我本打算第二天再去拜访林教授,正好听他说护工的合约也是明天到期,再捱一晚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可是就在我准备煮晚饭的时候,林教授打来了电话,他问我今天晚上能否就过去,同时骂骂咧咧地说那个护工做了许多他实在看不惯的事,一气之下叫他走人了。虽然我饥肠辘辘又疲惫不堪,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还是懂的,所以我还是答应了下来。
挂了电话,其实我当时就有所疑惑,以我对林教授的了解,他应该不是这么耍性子的人才对,不过转念一想,或许人老了就像小孩子一般任性,他也许真的很想见我才出此下策。这样一边想着,我一边骑着自行车赶往林老家中。
日暮西山,一入夜农村就显得不如城市了,昏暗的灯光让我数次迷路,最后经一位村民的指路才找到林教授的房子,从外面看去,只有西南侧卧室的灯光亮着。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林教授家中,门是虚掩的,我推门而入,大厅一片漆黑,于是我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大厅中央突然出现一个黑影,差点没让我吓昏过去。回过神来才看见,是林教授端坐在轮椅上,双眼有些空洞,与上一次见面相比,气色差了许多。他好像是盼望已久一样,说话都带有颤音:
“郁修……你来啦?”
“嗯啊,教授,你身子还好吧,怎么气色这样差。”
“不好,不好!那些护工根本都是些蠢瓜,谈不上一句话,只会端屎盆子、烧些难吃的饭菜有甚用?”
“唉,你真是越来越任性啊。你还用得起护工,我可是吃了上顿下顿还愁着呢。”
“我知道,大家都说人老了就变得古怪了,尤其是老头,那可比老太更怪。唉,要不是有重要的事儿,我再忍他们几天也无妨,可是我找你来,是确实有要紧事情的。我只信得过你,放心,在我这里你一天吃五顿我也管着。”
“行啊,哈哈,有教授这句话,你只管交代,我一定尽力完成。”
“我,我……唉,这话到嘴边,倒不知怎么说了。”
说到这里,他竟有些害羞起来。几番嘟囔,都没能说出一句整句来。于是,我暂时不再追问,且先安顿好了林教授,替他沐浴更衣,再做了一些简单饭菜吃过,最后扶他到了床上躺下,此时,已近深夜了。正当我想替他关灯掩门的时候,林教授突然叫住了我,欲言又止。
“你还是憋不住想说呀!”我揶揄道。
“哼,哼哼,我告诉你,你千万别说出去就行!”他这傲娇的样子,怕是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可笑。
于是,那一天我知道了关于他的第一个秘密。
何茼英
就在前几个月,村里长时间闲置的一块宅基地被人买下了,据说是一个市区来的女人。在上海这块地方,如果不是原来的房东出了什么事急需要钱,是绝对不会有人卖掉宅基地的。可是,卖了不稀奇,稀奇的是买家竟然还住了进去。要知道,这房子已经几年没有人住,破败不堪,就算那些市区炒房客买下了,也不会真的拿来住,而且别说上海人自住,现在这房子要是不修缮一番,连租出去都怕是无人问津。可偏偏这位买家住了,不但住了,还是只身一人,并带着装修队进来好好整修了一番,精装入住。
不过,就算有这样算得上稀奇的事情,倒也不会引起林教授的任何关心,他的确有在院子里听到邻居谈论此事,可每天的时间他都用来潜心创作,家长里短的事情,他是绝无兴趣与人谈论的。用林教授的话说,他已时日无多,每一个脑细胞都要物尽其用。直到,村委会上门进行人口登记的那一天,他的脑细胞开始神游象外了。
三天以前,村委会一如往年派人上门做人口登记,本是例行公事,林教授草草签过字准备送客,却在无意中看见了一个熟悉而又遥远的名字——何茼英,他又立即确认了旁边标注的地址,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那个市区来的女人。林教授怔在那儿半天功夫没动,直到工作人员在他耳边喊了几次,才回过神来。这个名字,时隔四十多年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让他不得不把尘封已久的回忆打开,里面无论酸甜苦辣,都不惜用他那“物尽其用”的脑细胞一个个尝取一番才好。
关于这个叫何茼英的女人,林教授也是向我描述了个大概。在大学时期,他所在的上海工业大学逻辑学专业一共只有三个人,除了他以外,一个是他高中以来的挚友潘博,而还有一个人就是何茼英。林教授性格内敛但是富有才华,学生时代从来都是专心苦读,无意于谈情说爱。尽管生活没有交集,但也毕竟同室而学,何茼英慢慢喜欢上他这样一个翩翩才子,经常主动表达爱慕之情,二人逐渐成了情侣。整整三年时间,他们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妙的热恋时期。然而,潘博的介入拆散了这对鸳鸯。
林教授不懂得如何讨女孩子开心,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一直是何茼英付出的多,这样形成情侣间的固定模式倒也无妨,但是偏偏潘博也爱上了何茼英,而且不惜竞争,他比林教授更加体贴,情商也更高,嘘寒问暖,端茶送水。何茼英哪儿受过这些好,逐渐地,天平向潘博倾斜,在一次争吵冷战后,何茼英向林教授提出了分手,继而和潘博走到一起。按照我们现在来看,何茼英是有劈腿的嫌疑,但那时林教授甚是自责,觉得自己做不了一个好男人,在伤心过后,沉浸在了推理小说的世界里。直到后来他也终身未娶,也许是逃避婚姻,也许是仍然惦记着何茼英吧。
哦对了,何茼英大学以后就和潘博结婚了,但不幸的是结婚才没几年,潘博就因病去世,何茼英也就大概守寡至今。至于从那以来的几十年,林教授说他未再关心过,也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是老情人重逢啊!”听完林教授的叙述,我笑道。
但是他没有半点开心的样子,“唉,是的……”他似有难言之隐。
“怎么了,林教授?你不想立刻去见见她吗?”
“想!但是,不,不,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个行将就木的样子……而且,面对她,我什么话也说不口。”
“这有什么呀,我想她知道你住在这里一定也想来见你吧,放心,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不,不,”他还是急忙推脱,似乎见面就像是个不可触碰的禁区一样,“郁修啊,我只是希望你能做一个邮差。”林教授注视着我说。
“邮差?”
“是的,即使在大学里,这也是我们独有的交流方式。你知道的,我离开了纸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那时候我们彼此把信放在对方的宿舍窗口,这是我们之间特别的恋爱模式。所以,现在你要做的也一样,做我们之间的,专门的邮差。”
“这简直是柏拉图式的恋爱。”我不禁感叹道,“送信是没问题,可是林教授,你甚至都没见到她一次,你就断定那是你认识的何茼英吗?”
“我前天已经偷偷地见过她了,我路边上的饭馆儿坐了一天,终于见她经过,她的身形消瘦了许多,当然脸也老了许多,但我一眼就可以认出那是她。”
“可是难保她不会想来见你啊,若是她执意要见你,我就带她来吧。”
“不,不用!我只是确认,那个人是她,就足够了。她若想见,早就来了。”
“可她也许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怎么来见你?”
“我说了不用呀!”林教授还是断然拒绝了,鼻子紧张得翕动着。听他的意思,他觉得何茼英知道他也在这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搬来的,即便如此,这两个人咫尺天涯,却也互不相见,真是一番奇景。
总之,第二天起,我就做起了林教授和何茼英之间的专属邮差。还记得第一次送信时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间宅子,她似乎花了很多心血来装饰它。各种移栽而来的花花绿绿的植物,整个院子都是我没见过的花草树木,何茼英将这里布置得仿佛是热带植物园。外墙也是整齐得贴了新的墙砖,配合清新的淡绿色大门,对比周围邻居的青砖黑瓦,简直是世外桃源。谁能想到这里不久之前还是破败的老宅呢?一个人也能如此精致地活着,我对何茼英的第一印象还是相当钦佩的。
我慢慢绕到窗前,想看一看里面是否有人,但是被一团绿色的枝叶挡住了一大半,这株植物我一样叫不出名字,但是紧密排列的叶片和一颗颗红色的果实很遮挡光线,着实令人讨厌,我努力寻找角度,隐约可以看到有人伏在案上写着什么,她侧身对着我,温和而友善的面容让人确信第一印象是对的。确定了人在里面,我才退到大门外摁了摁门铃。不知道为何,我就是不喜欢打不通的电话和应不响的门铃,也许被拒绝真的很让我沮丧吧。
过了一会儿,何茼英出来开门了,我虽然轻松接下了任务,但第一次还是有些紧张。
“请问是何女士是吧?”我想我那会儿像极了推销员。
“是啊,你是?”
“哦,是林梓棠林教授叫我来的,我是他的学生,名叫郁修。”
“啊……林梓棠!”她低头愣了好一会儿,神情略带惊讶,“他叫你来有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