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江南,夜轻寒。
京华市太平桥看守所。张玉良抬头看了一眼挂在走廊上的电子钟,23:18,监室一到22:00便已熄灯,狱警用警棍敲着铁门、铁窗大声呵斥还在聊天的犯人,每敲击一下,声音便传出老远,张玉良的心便跟着颤抖一下。
一闭上眼睛,张玉良便感觉李明柔翩然来到眼前,十几年来,一向如此。她一袭白衣,长发被轻风吹拂起来,露出好看的耳垂,逆着光,可以看到阳光在空气中离析出的一串串的光晕,微风送来了她身上淡淡的白兰花的香气,这种香气,在梅雨中洇得久了,有了些霉味,还有些在梦中逶迤的慵懒。她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如十几年前。
风雨声。同室的七、八个人都已经入睡了,可是张玉良睡不着,这是他在太平桥看守所的第三个晚上。前两个晚上,他根本睡不着,彻夜难眠。这七、八个人,他也大致了解了下,三个电信诈骗犯,两个非法拘禁来讨债的,一个盗窃的,一个猥亵妇女的。猥亵妇女的最不讨巧,进来就被一伙人揍得鼻青脸肿。大家问张玉良是怎么进来的,“律师伪证罪。”“律师?!”这帮家伙掺杂着鄙夷、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弄清楚,时间要洄溯六个月,甚至是更久远的从前。
六个月前,准确来说,是婚后没有多久,沈家秀便开启了她艰苦卓绝的漫漫离婚之路。而在六个月前,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和这个把少女的绮丽梦想逐一破坏的男人彻底划清界线,彻底把他从她的生活中驱逐出去,不留痕迹,就像不曾认识一样。
无疑,张玉良的二手奥迪与江南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国贸大厦富丽堂皇的气质是格格不入的。这辆二手奥迪是江南律师事务所主任孙国维卖给他的,当初说的好好的,是分期付款,但孙国维还是忍不住,一次性扣完了他的提成。
9月,秋近江南。张玉良一路上心急火燎——生活总是在催逼他、让他疲于奔命、无处藏身。沈家秀在电话中说女儿张楚月发烧了,要张玉良赶快回家,张玉良在电话中请求沈家秀赶快打车把女儿送到医院,但沈家秀说等他回来再说。他有些生气,“先把楚月送到医院,看病救人要紧啊。”“我看问题也不大,等你回来再说。”沈家秀停顿了一下,“赶紧地回来,别磨叽!”在电话中,他甚至听到了鹦鹉飘飘得意洋洋的声音,“赶紧地回来,别磨叽。”
欲速则不达。高架路上比较拥堵,张玉良车速过快与前面的一辆宝马车追尾,“唉,祸不单行。”张玉良叹了口气。宝马车主下了车,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明亮的眼睛,高挑的身材,淡雅的香气,“香妃”牌连衣裙——还是限量版的,这也是沈家秀吵吵几天想要的。张玉良做好了辩论与减损的种种准备,但是枉费心机,在一片喇叭的催促声中,宝马车主也急着赶路并不想强加给他什么不平等条约,两人交换了名片后上路。
回到小区,张玉良汗水涔涔。却看到王大妈带着孙子等在他家楼下,前段时间,张玉良代理了王大妈孙子在小区被小狗追逐、摔断腿的案子,并赢了官司,王八妈昨天拿到了赔偿款,今天她特地买了个大西瓜,来感谢张玉良。其实,这个案子张玉良根本不想代理,因为耗时、耗精力不说,还完全没有律师费,打得好则罢,要是打输了一世英名也就毁了。但王大妈有的是办法,她请街道办还有居委会的几个老太太找到张玉良,张玉良没有办法,只得半推半就,应承下来,否则得罪这么多老太太,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回到家,没有人和张玉良打招呼,张楚月在看动画片,沈家秀在电脑上看电影,张玉良明白了,这又是一起沈家秀“烽火戏诸侯”的游戏,既愤怒又伤心,气不打一处来。“欢迎你,失败的大律师,别磨叽。”鹦鹉飘飘点头致意。飘飘是张玉良结婚时陈向东送的,本来陈向东教它的招呼是“欢迎你,尊敬的大律师。”后来,飘飘很快就识别出谁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女王,并心甘情愿被沈家秀归化为心腹,对张玉良的招呼词自然也就换了。
“飘飘,我警告你,以后不能这样说话。”张玉良心想,动物也是这样的势利,这完全是沈家秀的教唆。“大律师,你是失败的。”说完它得意地扇动翅膀从敞开的笼里飞到了阳台上,“别磨叽……”
伸手摸了摸张楚月的头,并没有发烧,楚月不耐烦地挪开张玉良的手。张玉良叹息一声,没有想到这声微弱的叹息沈家秀居然听到了,而且她还来劲了。
“怎么着?你这样一个失败的律师回来给老娘做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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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是你的荣幸与福气,别不知好歹、不加珍惜。”“失败”两字是浊辅音爆破音——带着沈家秀的口水泡沫还有对生活的各种诅咒喷发而出,沈家秀把视线从电脑上移开,瞄了张玉良一眼,不屑地说。
忍无可忍。“你这爱慕虚荣的泼妇,从来都是以自己为中心,自私至极,你什么时候替我考虑过?我在外面努力工作,却整天被你这样呼来喝去,你连饭都不会做吗?你就是不会做,我下班回来不是可以给你做吗?说什么楚月生病了,害得我在路上差点出了车祸。”
“努力工作?呼来喝去?我问你,你努力工作可赚回多少钱?还让我们娘俩住在这破败阴暗的小房子里,采光也不好。赚的钱还没有老娘多,凭什么不能对你呼来喝去?你今天要是不向我道歉,我们就离婚。”
“我没有什么好道歉的,离婚就离婚,反正这几年,你也看到了,我是挣不了什么钱,其实,你早就想离婚了,我也顺了你的意。”
“好,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
“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张玉良叹了口气,“其实,你结婚是为了找个男人,过上好日子,我结婚呢,是想找个温柔善良的女人,给我滋养与慰藉。我们都没有错,但是,目前来看,你也没有过上好日子,我也没有找到滋养与慰藉。”
“别和我说这些文绉绉的词,欺负我读书少啊,这婚我是离定了。”沈家秀恨恨地说。
不出所料,沈家秀摔门而出。门外传来她穿高跟鞋叮叮当当的下楼声——这声音带着对当下生活的厌弃与绝望,并饱含她对未来新生活展望与期待。
张楚月听到他们俩在吵架,她关了电视,低头在摆弄着玩具,眼里噙着泪水。张玉良蹲下身,强装出笑脸,“楚月,没事的,一切的悲伤与不快乐,都会过去的。”
心事重重,张玉良点燃一支烟,呆坐在沙发上。他回想起与沈家秀的过往种种,这场婚姻一开始便是草率的,他只是比对了年龄、相貌、职业、家庭等就想当然地以为沈家秀足以胜任妻子这一角色,并自愿与他同甘共苦、心心相印。沈家秀也只是对他的职业前景做了分析,重点是他未来飞黄腾达的可能性,她不无惊喜地发现:他是有能力让她过上她想要的生活——有点钱、有点闲、男人听话、儿女可爱。但无情的事实证明他俩都错了,双方都没有从婚姻上获得所需,他既没钱,也不闲,而且还不听话。眼下,他们的婚姻形同鸡肋,可有可无,最好没有。
“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张楚月抬起带泪痕的眼。
“楚月,别担心。”张玉良用手替她揩去泪痕。“你妈妈出去散心了,也许今晚就会回来,也许明天,也许以后,但不管怎么样,她都会回来的,因为她是爱你的。”
“你们真的会分开吗?”
“也许吧。”张玉良的心情有些深重,没有想到,他的婚姻已经伤害了一个5岁的小朋友。“因为我们都不快乐,而且找不到快乐起来的方法,但是我们都是爱你的,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他摸摸女儿的头。
“可是。”张楚月垂着眼,“我希望你们在一起呢。”
“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你想吃什么菜,我给你做。”
“爸爸,随便你做吧。”张楚月展开眉。
张玉良炒了两个菜,青椒炒青豆,芹菜炒豆干,昨天买的鱼他没有心情做——他岂能有心情?他的心如晒干的海带一样纠缩在一起,根本无法舒展。哄女儿吃饭,女儿乖巧地给张玉良倒了一杯二锅头,张玉良给女儿倒了一杯雪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