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本无心,愚者自动情。——无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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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兽躺在空白的地面上,爪子一下一下敲点四周的空间。
“真是……无趣。”
无銘看着金光中闪动的人影,打了个哈欠。
界龄万岁的小天道,自出生起未曾下凡,终日待在天道空间度日。
对无銘来说,自己的世界实在是无聊至极……
也就它诞生后的一段时日,人类与怪物、野兽搏斗,各个种族互相牵制来得有意思。
而现在?人类一家独大,建立起国家和朝代,把其他种族驱赶进深深的黑暗里。
后来,人族的发展便一滞不前。
与外族斗完,便是无休无止的内斗。
坚持千年的团结在政权的建立下如同纸糊般土崩瓦解,速度之快,令无銘惊叹。
厮杀,血溅,咆哮,哀鸣。
一部分的人成为了人,他们高高地站在卑微低贱的“兽”头上,奴役他们,目光之冷,超越深冬的寒冰。
前辈们曾经对它说过,源界老母最得意的杰作之一,便是人族。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毕竟,星域万界,哪几个不是人族主宰呢。
……
耐不住时光的悠长,小天道悄悄跑进了凡间。
一只小小的狗狗,穿行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隐了双角翅翼,藏了尖牙利爪。
这次下凡,不仅是为了解闷,而是因为无銘需要找个家伙当界主。
万界游接收到了来自虚冥的通知,它将迎来第一次考核。
界主乃是天道的傀儡,介时在自己无法亲自布手的情况下,也可通过界主推动局面,从而安稳度过劫难。
“唉……”
几天后,饥肠辘辘的小天道一屁股坐在街头叹息。
它根本没有找到适合的人选。
虽然说界主不过是天道的工具,但这不代表它可以偷懒随便乱选。
无銘深知,界主的权力在天道之下,实在是太过巨大。
要是选错了对象,让界主私底下嚯嚯众生,这就是它的罪过了。
想到这儿,小狗耷拉下耳朵,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揉揉自己的小肚肚。
原来饿是这种感觉……
没力气了QAQ……
“啪嗒——”
低头看着地面画圈圈,青色的衣摆翩翩入眼。
无銘立刻警戒地抬头。
“你的主人呢?”
君钥慢慢蹲下,环顾四周,低声问。
无銘脑袋上冒出个大问号。
主人?
开什么玩笑,它可是一界天道,所有生灵都能叫祖宗的存在。
小狗气呼呼地瞪着他。
然后。
它就被这个看起来奇奇怪怪的家伙顺走了。
一点反抗力都没有。
被抱在怀里的无銘觉得自己很晕乎,饿得根本没力气。
开始它还想哼哼几声表示抗议,到了后面便直接妥协了……
反正这家伙看起来不像个坏的,更何况他要是想对自己不利,它不能干掉他,跑回空间还不行?
就这样,君钥带着它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大院。
放下怀里的小狗,像是有什么急事,少年的身影很快没入偌大的庭院里。
无銘半睁着眼,躺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咸鱼。
这地儿还挺大,看这环境……这家人虽然不是贵族,貌似还是有点财富。
“啪嗒!”
一粒小石子落在无銘爪边。
循声望去,却见高耸的墙壁上站满了猫咪。
“喵——”(主子又收留了一只可怜的小家伙,他真的是太善良了……)
一只白猫轻嚎一声。
“呜呜——”(是只小狗崽……话说,上次看见狗,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吧。)
“嗷呜。”(是啊,可惜它不安分,被狗肉贩子拐走了……主子还为这件事难过了很久。)
猫咪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起来。
无銘无动于衷。
它是这个世界的天道,自然精通各种语言。
再加上它一开始选择自己要走的道路时便赋予了众生相似的灵智……
不过话说回来,这群猫咪看起来不像家养的,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野气。
“啪嗒——”
木门忽而打开。
“抱歉啊,家里没有别的东西了,你先吃着吧,晚上再弄点其他的。”
君钥放下一只乘着冷肉粥的瓷碗。
无銘愣了半会儿。
不是吧,如此高贵的天道居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小小的不屑浮上心头。
随后小狗扒拉着瓷碗开始狼吞虎咽。
管啥呢,它又不是人,只是世界的意志和秩序,甚至从本体上看还是只兽兽。
再说了这具身体是要还给原主的,它这是为了照顾原主的身子!
一旁的君钥看到这幕,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子蒙上了层悲伤。
之后的几日,无銘放弃了没日没夜的寻找,而是静静坐在庭院里,观察周围所发生的事物。
如此大的院落,只有君钥一人居住,衬得院内气氛有些悲寂。
好在穿行在园中的野猫与飞落下来的鸟儿为这里增添了些生气。
除了整体环境,一天到晚,君钥所做的事情无非几样。
念书,做饭,喂猫,逛街。
这似乎是他生活的所有。
几天时间,无銘看出了他背后曾经的繁荣,和现在入不敷出的衰败。
小天道不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钱,只知道他几乎三分之二的开销都用在这穷流浪的猫儿身上。
另一边,少年的眉目总是含着悠悠愁绪。
无论是对街头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是这些被遗弃的猫咪。
……
时光冉冉如白驹过隙。
三年时间,说不上太长,也算不得太短。
眉目间还带点稚气的少年君钥早已成了年方二十的翩翩公子,手持折扇,文质彬彬。
而无銘自然也借用了宿主三年光阴,不过天道办事不会耽误凡灵寿命,自然会还。
所以院子里的猫总是纳闷这小狗怎么总是长不大,还是一副瘦唧唧的模样。
同时,三年的相处,无銘也逐渐了解到这个凡人的背景。
虽然不是贵族世家,家财万贯,但余资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君钥双亲早逝,自身也不是个擅长经营的,父母更是怕他没有能耐被贵族盯上,在死后吩咐的遗嘱变卖了所有的商铺、仆人,并让君钥迁居到偏僻的郊外,远离帝都等繁华之地。
他们不希望儿子卷入污浊的纷争里,交代他拿着这笔钱随意调度,重建家庭也好,终生一人也罢,全凭他自己选择。
所以,正如无銘看见的那般,他把这笔钱用在了救济流浪动物身上。
那一日,君钥照常打开木门,迎着金色的阳光进入室内。
小小的狗狗卧在庭院中央。
而在它身后,一只巨大的金兽缓缓睁眼,敛在背后的骨翼舒张刹那,点点金芒爆散漫天。
“凡人。”
无銘淡漠的眸子不含一丝情感,映着君钥纹丝不动的身影:
“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怕呢。”
君钥默默走到巨兽跟前,抱起还在酣睡的小狗:
“世间万物皆有灵,会说人话的兽,也不足为奇。
“况且阁下若想对在下不利,何必如此拖沓。”
无銘收回那种睥睨众生的目光,缩小身型,很快便与猫狗大小无异。
“不知阁下今日拜访是为了何事?”
“养了那么多流浪的宠物,为何却眼睁睁地看着同类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忽视前一句提问,直接切入正题,附近被它气势吓得躲起来的猫儿也纷纷探头:
“他们会以为你这是冷淡同族,圣心泛滥,自作多情;若让人知道,少不了一顿诟病。”
数万年……无銘看得太多了。
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唯一的标准,也是它所默认的规则。
人族与天地万物搏斗了如此漫长的时光才坐上如今的宝座,即使内部斗争由自家而起,也不会允许一个人抛开同类去考虑他族。
所以,君钥的事不说也好,传出去恐会遭文人士子唾骂。
“啪——”
折扇搭在君钥掌心。
“在下帮他们,有什么用呢。”
他轻嘲一声:
“阁下觉得,在下资本充裕,能够护他们一生一世?
“还是您觉得,在下送出去的钱,能够全部落在他们手里,分毫不差?”
说到这里,君钥止声。
“税收,欺压,公筹……
“送出去的,喂的不是那些挣扎在水深火热里的百姓,而是那群吸血虫。
“真正留给他们的,连买碗饭都不够。
“在下救不了他们。”
他抚了抚小狗背上的绒毛。
无銘饶有兴趣地歪头,听他把话说完。
“那么,这些猫呢?”
它看了看瑟瑟发抖的猫儿们:
“你可以养它们一辈子,甚至可以为它们送终。
“但你有想过,你死之后呢?
“它们克制不了自己的本能,不会停止繁衍,数目只会越来越多……
“人族不喜欢自己产生的流浪动物,也讨厌它们晚上的嚎叫。
“让我猜猜,失去住所后,它们的后辈会怎么样呢?受苦?遭虐?被人毒死?被车碾死?”
听到此处,君钥动作一滞留,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你们人类有些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
“别给它们希冀,这样在诀别时,才不会让它们彻底绝望。”
无銘深深看了他一眼。
小兽的身影慢慢冲淡,散了漫天萤火。
“喵——”
许久,愧疚的气氛中,一只白猫跃出,来到君钥身边,蹭了蹭他的脚。
……
无銘回到空间,平静地看着荧幕上跳动的数字。
随后,爪子一挥,唤出众生镜像。
星域多数大界天道皆知,身为世界意识之所在,世间万物秩序之本,天道不能有自己的情感。
同样,身为天道的代言,界主不可偏袒一族一隅。
虽不求博爱万物,也绝不能藏有私心。
这样才能保证考核的顺利通过,否则一旦失败,它也会随之消亡。
无銘眯了眯眼。
三年下凡,倒也没算白跑一趟。
只是……
看着有些犹豫的青年,它顺了顺自己的毛。
时间还早,不宜过急。
……
“你愿意和她待在一起吗?”
君钥下蹲,轻轻抚过白猫的脊背。
“喵~~~”
猫儿惬意地蹭蹭他的手,尾巴轻卷,勾住他的手腕。
“那么……
“祝你拥有幸福的生活吧。”
折扇开合间,猫吟悠悠回荡。
轻巧的脚步烙在数年不变的青石板上,远去,消逝。
君钥目送着白猫消失在墙头。
“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已经开始为它们找更好的环境了么。”
无銘踏着星光,从虚无的大门中踏出:
“善心终归是好,可惜,可惜……救得了猫儿,救不了人。”
“阁下这次前来,又是有何事。”
君钥晃神了会儿,问道。
年近三十的青年,温润如玉,书卷气十足。
无銘盯着他,无视了这段话,环顾四周。
十年不到的时间,上次见到的猫儿几乎全部换了新。
有的苟延残喘,有的选择远方,有的寿尽于此,
静默许久,君钥叹了口气,最终转身,打开背后的门。
庭院后门是一片树林。
无銘扇动翅膀,缓缓落在他头顶的树杈上,凝望君钥慢慢扫开落叶。
矮矮的石碑,模糊的字迹,凋败不久的野花。
这里是个小墓园。
“你对它们,还真是上心啊。”
无銘跃下,瞳孔中映出石碑上的年月。
君钥不语,继续清理面前的残骸。
“喂,凡人。”
等到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无銘才喊了一声:
“有没有兴趣,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抱歉,阁下,没有。”
“先别急着否认,等我把话说完。”
“在下草民一介,只想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啧,真的吗?”
无銘对于这种老是打断自己说话的行为并不是很爽:
“这件事做不好的话,所有的东西都会消失哦。”
君钥不为所动。
“你的猫,和这片土地上挣扎的小家伙们,都会死掉哦。”
他的手猛然一颤,旋即没了动静。
“不信我么,凡人。”
无銘一挑眉:
“我知道你的一切呢,包括出生,故乡,父母,亲戚,曾经的朋友。
“甚至你做过的每一件事,我都能够细细道来。”
仿佛是恶魔的低语,回荡在他的耳畔。
“你想看到那些无辜的人,无辜的生灵,一点点地消逝么?
“痛恨不能将他们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的你需要知道……
“这是你能在实质上帮助他们的唯一机会……”
……
“真的……有用吗?”
君钥站在断崖上,俯瞰下方依旧挣扎于绝望中的生灵,双肩微颤:
“您说过,‘长痛不如短痛’。
“之前与之后,根本什么都没有改变……”
“不是的哦,凡人。”
无銘巨大的骨翼挡住落下的漫天雨水:
“我们的目的,不是将他们从苦海中解脱出来。
“你要知道,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是让众生都能够活着,并非影响他们在尘世的命运。
“而只有活着,才能改变这个世界。”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如同苍天的泪珠,尽数散落人间。
……
……
天道的一生是乏味的,而岁月又似乎太过漫长。
因为无趣,更是为了沉淀力量,岁数越大的天道,陷入沉睡的次数便越频繁。
伴随界龄的增长,无銘几乎要不记得,自己存在了多久。
看着迫近的龙门劫难,逐鹿关,它竟有一丝恍惚。
想着想着,无銘打了个哈欠,望向空间尽头的君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