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那天死去的,也是在那天活下来的。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身上已经被装饰上了琴弦,我仔细数了数,有七根。
我不再是一块木头的样子,我,我现在是一把琴吗?
我抬眼看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眉目温和俊朗,眼中的光景像极了我生长的那片茂林,我记得他。
那个把我从烈火中救下来的人。
他的手还有被烧伤的痕迹。
此刻他的眼神中没有当时的焦急也没有当时的决绝,他的指甲轻轻勾弦,弦的震动让我的胸腔翻涌。
此时他的眼睛里只有,庆幸和欣赏。
庆幸?我自嘲着想,庆幸什么?我这双被烈火烧的焦黑的腿?还是被那伙夫像个破烂一样丢进那烈火中?
“我就知道,你会是一把好琴。”他轻轻抚摸过我的腿。
本应该失去知觉的地方竟有一丝丝的颤抖。
可是我的腿…
他笑得很满足,没再开口。我咬了咬唇,我不是什么好琴,我只不过是一块奇怪的桐木,一块被那人丢进火堆里做饭的木头罢了,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烈火中救我出来?
他还是没有回答我,他的左手撞而后起,右手抹挑勾剔,一声声琴音从我胸膛震荡而出,我此刻是他手中的笔,是他眼中的光,也是他心中的念。
“从此你便叫,焦尾吧。”
2.
“流落吴地,虽说壮志难酬,但有了你,也不枉此遭。”蔡邕一曲罢喃喃道。
直谏被陷害,吴地胜楚寒。我知道的,从伯喈的一次次曲一声声音中,感受到了对朝堂的无奈和痛惜。
前途茫茫,何处为家?我不止一次因他的琴音而感到悲愤难过。
“值得吗?”我问他。
忧心昏君值得吗?
流离江南值得吗?
火中取木值得吗?
伯喈并没有回答,是了,他怎么能回答我,我只是被他精心雕刻而成的一把琴,一块被他救下来的木头。
他怎么可能听到我心中所想,我口中所问呢?
如今已是他流落江南的第十二年…新掌权者董卓强行召回了他。
我与他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我想。
朝堂山云翻涌,名利危机四伏,一个已经远离十二年的人啊…
“为什么回去?”我又问他。
在那场汲汲于功名的战场上,该怎么用那早已被料峭山风吹寒的身子去战斗?
“因为那才是我的归宿。”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回答我的问题,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寂寞和悲凉。
他悲伤,他难过,他无奈,却仍坚持匍匐前进在那条荆棘道路上。
我知道,他是不得不回去。
不为黄金盏,不为杯中醸,为了还苦苦挣扎于火海中的黎民苍生。
大概就像他在火中救下我一样,他也想,在这场乱世的火中,救下无辜的天下苍生。
被召回去的日子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他的职位越来越高,也很受掌权者的尊重。
但我看见,他的眉头再也没有我们相伴吴地时那般平和轻松。
“你很久没有弹琴了。”我坐在案上,看着挑灯夜读的他,说道。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是不舍,是怀念,是隐忍。
“我的手上全是铜臭味,我在这朝堂疾风骤雨中衣冠难整,我难以安然坐下,我弹的琴又被那层层俗人包围,我又…如何弹琴呢?”
原来,他真的被尊重,而也只是被尊重而已。
他像一个被宝石镶嵌的木偶,牵引线,到底是在那位的手中。
他口中的声音没有人倾听,他手中的,也没有。
3.
直到今天。
他步履沉重的推开门,零星的傲气也被磨灭,一步一顿,三步一叹,站在屋子正中间,遥遥看了我很久。
才走到我面前。
“今天你要受苦了。”他抱着我的手微微颤抖,轻声说道。
“你今天要弹琴了吗?”我问。
他没有说话,只是眼中悲伤更甚。手一刻未停的一遍遍擦拭着我。
我恍然,也没再开口。
是宴会,朱门酒肉,觥筹交错。他开始弹奏我。
我的胸膛仍旧振动,但我的情感却暗藏悲伤。
他的手指仍然纤长却不再细腻,他的胸膛仍在颤抖却不再炙热,他的琴技仍然高超却难以带我共鸣。
绕梁的琴音中这细细密密、绵里藏针的痛,是他吗?
我看着他,他闭着眼睛,像是原来的无数次弹奏一样拨动琴弦,在场的人都惊叹于他,惊叹于我,赞叹着、恭维着、目露嘲讽的、相视一笑举杯共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