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莱狄也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
一开始的雨点,像从天边滑下来的钢琴音,淅沥沥,轻灵灵的。林叶上,土地上,每被雨点打上,就激灵灵地一下,泛开一小片深色。
她那时又冷,又累,又犯了一个错。
“想要这个吗?”罗更从肩上取下徽章,将它夹在两指之间,对她亮了一亮,笑着问道。
他看上去和以往不一样了。
“在这一场决斗后还站着的那个人,就去拿它吧。”
罗更说着,忽然一挥手臂,将那块徽章给远远扔了出去——即使米莱狄明知不该,她的目光依然被那块牵连着一切的徽章给挂住了,被它拽向了十几步远之外。
等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想要转回头时,已经来不及了。
在那一刻,任何一个看见罗更的人,或许都会以为他是捧了一大束花,仿佛正要将它递给米莱狄。
下一刻,那一大捧粉紫、赤火、雪白和酒红的花瓣,骤然活了,急速流转旋散,漩涡一样扑入半空,一瞬间就将米莱狄吞没在了热烈花影里。
每一种颜色的花瓣,都含着一种不同频率的充沛节奏,每一片花瓣,都或急或缓地震出了一段冲击波。
它们带着狂喜贴上米莱狄的身体,冲击波从她的血管,大脑,气管之中激荡而过,将她的血流和呼吸一下子搅碎了,碎片互相冲撞着,好像要让她这个人也分崩离析,随风卷走。
最糟糕的是,她的心跳也出了问题。
她原本忠实的生理系统,随着心跳突然失常,没几息工夫,就让米莱狄崩溃跌倒在了地上。世界被搅成了模糊的乱流,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呼吸,在翻滚,还是在痛号;头骨仿佛变成了一个越涨越大的气球,即使马上要炸裂,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挪动手指,打开了身上颤颤作响的机关;从金属链条之间,立时吐出了无数光粒,在瞬息之间编织连接成了一片,在她身上形成了一层防护。防护层隔绝了冲击波,切开了不少来不及逃走的花瓣,它们顿时碎了,从米莱狄身上簇簇落了下去。
然而更多的花瓣,却在她打开机关的那一刻蓦然腾进了半空,仍像漩涡一样牢牢地盘旋在米莱狄上空。
即使震动与冲击波终于撤离了,米莱狄一时却根本没法把自己重新完整地拼起来;她倒在地上,在一片颤抖模糊中咬紧牙关试了几次,却站也站不起身。
等她终于一翻身,碰上了什么东西时,那物件在她视野中晃荡着,像泡在水波里,好几秒才镇定清楚了。
一只深褐色皮靴。
罗更伸出一只脚,挡住了她的身体,让她在滚下湖岸之前停住了。
他慢慢在米莱狄身边落下了一只膝盖。
无数花瓣在半空中旋转流舞,好像米莱狄在海中潜游时所见过的大团鱼群,击飞了它们所碰到的树叶和雨滴。
……下雨了?米莱狄看着上空的那张脸,模模糊糊地想。
明明是唾手可及之物,却让罗更被煎熬折磨了这么久;如今米莱狄终于就躺在他一伸手的地方,马上能被他击碎了。
那张漂亮的脸上,愉悦得接近温柔,满足得快要浮上怜悯。
“你也尽力了,”他低声说。“对你这种人来说,不错了。”
他伸下手,在米莱狄的颈间找到机关开关,把它关上了。光粒重新被收进机关链条中,暗哑下来,她再一次没了防护。
正当米莱狄以为那些花瓣又要落下来时,罗更却没有理会花瓣——他稍抬起了身子,似乎是为了更好地蓄力,随即一拳深深地砸进了她的小腹。
落雨忽然磅礴起来。
即使再痛,再清楚自己的体力无法与他抗衡,米莱狄也搏出了命去,要将他给自己的伤害还回去。
米莱狄的靴子踹上他的小腿,胳膊肘沉入他的腰眼,她将罗更也卷倒在了地上,尽管因此下巴、小腹挨了数不清几次重击,眼前黑了无数次,连身上的机关链条也被扯松脱了,挂在肩上,一把就能拽下来。
在某一刻——米莱狄早已分不清时间——罗更忽然抓住一个机会,一滚而脱离了缠斗,翻身而起的时候,也拾起了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束花”机关。
他好像也没想到米莱狄能顽抗到这种地步,一张脸上沾着血迹与泥水,卷发一绺绺地垂下了眼前。
“听话与认命这两个优点,看来你一个也没有。”他喘息着说。
他按下机关的时候,米莱狄甚至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身——即使能爬起来,她也没法跑得比花瓣更快。
赶在空中花瓣朝她扑下来的前一秒,米莱狄突然将自己身上的链条全扯了下去,紧抓着它的颈环部分,扬手向天空甩了出去,链条甩开了一片漫漫扬扬——随着她抓住时机一按开关,链条与花瓣在即将要交错而过的时候,光粒再次扑了出来。
被切断、被包裹住的花瓣,果然也像被渔网网住的鱼群一样,裹卷在一起,扭搅着,轰然落了地。
这一次,轮到罗更的注意力被转移走了。
米莱狄一息也没有浪费,聚集起所有力气扑了上去,一头撞进他的腰腹间,将他撞离了地面,二人一起滚倒在了地上。
“你他妈废话够多的啊,”米莱狄喘息着说。她在翻滚之间,伸手抓住了罗更脑后的头发,拽起他的脑袋,狠狠撞向地面。
可惜,林间浸了雨水的柔软土地,并没有叫罗更昏过去,反而给了他一个机会,反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雨势越来越凶了。天空已暗沉沉地陷入了暮色,铁灰色的雨柱撞击着大地,冷风撕卷着林木,世界在翻滚,蜷曲,挣扎和撕咬中,扭曲了形状,模糊了颜色。
米莱狄不知道自己脸上是血,是雨还是泪,她只知道如果今天不站起来,她生而为人最重要的一部分就要被永远撕下卷走——就像她的妈妈一样。
水,到处都是水……连米莱狄脑海中生出的念头,也摇晃模糊得像泡了水。
罗更比她高大,比她强壮。如果要保住自己一命,让罗更在此失败,她就必须要把罗更从他的胜场中拉出来,拉入对她更有利的领域中。
死死抱住了罗更,米莱狄任自己的后背上一连挨了好几次重击,几乎连她的呼吸都被砸断在身体里了,但她依然咬着牙,在推撞挣扎之中,与他一起滚落了湖岸。
被雨打得水波颤颤的湖面,登时破出了高高的一片白浪。
二人直直地沉进了湖下,无边无际的湖水吞没了一切动能与速度。力气或身高没有了意义;米莱狄如同游鱼一样,身子轻轻巧巧地一拧,游向了罗更下方。
在他扑腾着要重新游上水面的时候,米莱狄伸手拽住他的一只脚,犹如复仇的海女,将他牢牢地扎在了湖面以下。
罗更到底也是海都人;他干脆不再往上游,扭身就扑了下来。只是米莱狄比他快了一步,一蹬水就游走了——一个在丛林会里骑马,一个在海上出航,水性孰高孰下自然不言而喻;仿佛水的阻力并不一视同仁,米莱狄在几息之间就游到了罗更的背后。
她在水下也有一件武器,就是她裤兜里那一团帆布。
张开的帆布,紧紧压住了罗更的面颊、罩住了他的头颅,在他的脑后被米莱狄攥在手里。
沉雨与乌云压住了湖面,仿佛也压住了湖下的人,一分钟后又过去一分钟,却叫他们始终浮不起来。
这一刻,观众们都在叫嚷、议论、担忧;会期家的几个人在礁岩下住了脚,麦芽抹去了脸上的雨水,茶罗斯盯着比赛图像,身体倾离了椅面;在远方的大海里,伊丹轻轻地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
当米莱狄一半是游、一半是被湖水推上湖滩的时候,她当然听不见观众们爆发出了怎样震耳欲聋的声浪。
事实上,她因为浑身脱力,早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了;哪怕回过头,那个被她罩住了头脸、一路拖游过了小半个湖的人,也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仿佛搁浅的大鱼一样,躺在沙滩上一动不动。
如果罗更现在醒过来,米莱狄就再也没有半分抵抗的力气了。
她倒在罗更不远处,被又密又沉的雨点打得喘不过气。她半张着嘴,雨水又冷又甜。
“茶罗斯,”
米莱狄知道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如果“远影折射”有阿米莉亚说的一半那么厉害,那她希望茶罗斯能看见自己的口型。“你的儿子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