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中,翎莜每一步都走得极轻,待离白衣人只差几步之远时,干脆连呼吸也降了下来,那人似是察觉到异样,皱了皱眉,闭着眼道:“东西放在地上,下去吧。”
半响未听到放东西的动静,脚步声亦仍是未停,那人终于觉得不对,睁开了眼,逆光下,睫毛微动,漆黑的瞳孔中印着不远处的风景。
一身绛红长袍的女子定定的看着他,神情沉然冷冽,却偏偏夹着划不开的温柔,清潇打量着她,神情淡然清冷,眼中流光一闪而过,额上的金色印记突然变得更深起来,但又极快的恢复原状。
翎莜微微一愣,纵使她一直在告诉自己清潇不可能消失,但是在看到清潇睁开眼望向她的一瞬间,她还是有些许无措。
清潇从来不会这么看着她,陌生而淡然,没有一丝温度。
面前的这个人举手抬足间便有着超越常人的从容优雅,这……不是她的清潇。
面前坐着的人似乎没有先开口说话的打算,翎莜走上前,慢慢开口:“你是谁……?”
清潇放下手中的书,手一挥,石桌上出现两个茶杯,淡淡道:“翎莜,别来无恙,寒舍简陋,请用。”
翎莜神情微黯,看着茶杯中逸出的仙气,坐下来,眼中意味不明,道:“我还以为真神会说不识得我。”
“虽然当初我沉睡在睿珩体内,但有些事还是知道的,说不认识太过妄言了。”
清潇淡淡摆手,声音中未见丝毫波动,仿佛对他而言翎莜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翎莜早就知道……他既然会因为墨岚当初的恩情而答应这场婚事,那就不可能会不认识自己,只是……她宁愿他假装不认识她,这样她才能告诉自己面前的这个人还是睿珩,只是有苦衷而已。
如今他坦然相对,没有半分扭捏,对着她时,眼中除了漠然,竟见不到一丝别的情绪。
“清潇真神,睿珩在哪里?”翎莜懒得多话,冷声问道。
就算睿珩只是他觉醒前的替身,可是他凭什么夺去他的存在,对她而言,清潇连睿珩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我觉醒了,他的使命已经完成,自然就消失了。”清潇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雾气浮上来,遮住了他敛住的神情。
“什么意思!”翎莜心神微震,眼睛睁大,握着茶杯的手猛然缩紧,周身泛起了凌厉的煞气。
“一具身体当然只能有一个魂魄,我醒了,他消失,天经地义。”淡漠的声音似是不带一丝感情,清潇完全无视了翎莜的愤怒,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翎莜,这句身体本就由我所炼化,当初我在北海之地沉睡,这句身体有了自主意识,才会衍生出睿珩,如今我不过是收回自己的东西而已,有何不对?”
翎莜神情微黯,但仍是固执的看着他,道:“就算是灵魂消失,总该有个去处吧,睿珩即便是没有身体,他的灵魂也不会轻易消散在三界中,你一定知道他在哪。”
清潇没有回答,只是抬眼看了看她,突然道:“翎莜,听说当年你与睿珩本有百年之约……”
翎莜顿了顿,点头。
“可是你为了唤醒瑾瑜妄动三界至宝,这才在擎天柱下自削神位,放逐天际百年……”清潇停声,漠然的看向翎莜,缓缓停住了声。
“清潇真神,你究竟想说什么?”
清潇低下头,嘴角勾起,声音冰冷而嘲讽:“你当初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又何必在百年后再回来惺惺作态,睿珩和清潇,你当年就已经选了,不是吗?”
低沉的声音,仿似自九幽地底飘然传来,翎莜兀然怔住,面前的人明明是睿珩,可如今却只会冷冷的看着她,说出如此残忍的话来,翎莜全身的血液骤然间像是被凝住了一般,冷到了骨头里。
这百年放逐,即便孤寂,可她却从未觉得难捱,只因她坚信,睿珩在等她回去。“当初是我的错,但我不能眼睁睁……”
翎莜握紧指尖,轻声道,眼微微垂下。
“错便是错,翎莜,睿珩已经消失了,你若想找回他,也不是没有办法。”清潇淡漠的声音传来,翎莜精神一振,急忙道:“什么办法?”
“你花了百年世间来救瑾瑜,如今怎么倒不记得了!”
“你是说……”翎莜睁大眼,神情中满是讶异,他的意思是……
“只要我死了,拿我的身体在镇魂塔中炼化百年,或许……他救会回来。”
翎莜怔怔的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算什么办法?
“当然,这六界八荒中还没有人能杀的了我,就算茗涵,长卿也只能打个平手,所以,也算是没有办法。”清潇垂下头,摊了摊手,似笑非笑,眼中流光微微划过,竟有几分戏觑之意。
知道自己被耍了,翎莜眼底顿生薄怒,但不知为何她觉得清潇刚刚的模样似有几分睿珩的神态,便怔在了当处。
清潇也觉察到不妥,眼眯了起来,端起茶杯没有出声,眉宇间多了一抹凌厉之色。
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难得的安静下来,翎莜肩膀上的碧波‘啾啾’的唤了翎莜两声,巴巴的把手中的蛋递到后池面前:“翎莜仙君,他饿了。”
碧波谴责的看着翎莜,那模样心疼的不得了,活像翎莜是个不尽职的后娘。
翎莜尴尬的揉了揉眉头,正欲接过碧波递过来的蛋,却不想那蛋竟然直直的朝着清潇飞去,落在他面前,就再也不动了。
赶到桃林的墨岚正好看到这一幕,身子一僵,神情复杂难辨。
清潇眼中的尖锐冷漠不易察觉的缓了缓,伸手接住了面前的蛋。
翎莜僵硬的看着这一蛋一人,伸到半空的手尴尬的放了下来,颓然道:“他性子有点皮……”嘴张了张,见清潇面色怪异,便没有再说下去。
墨岚停住脚步,神情微黯,她定定的凝视着不远处的两人,手微微握紧。
清潇没有吭声,只是愣愣的看着手中的蛋,见他在自己手中挪了挪,似乎在找个更舒适的地方,眼底泛出些许惊异之色,但又迅速隐下。
似是察觉到墨岚的出现,清潇朝她的方向远远望去,眉眼变得柔和起来,墨岚一愣,似是有些激动,眼眶微微泛红。
翎莜看着这一幕,觉得犹为刺眼,面色沉了下来。
这人凭什么顶着睿珩的样子在这里和墨岚眉来眼去的!
朝墨岚安抚的笑了笑,清潇生硬的把蛋递到翎莜面前,道:“他是你当初和睿珩的精魂所化,按理说我应该照拂,但……我即将大婚,难以周到,翎莜仙君的灵力想必足以让……”
清潇话未说完,翎莜已经站了起来,周身泛着冰冷的怒气,眉宇凛冽:“无需清潇真神费心。”
接过清潇手中的蛋,转身朝外走去,行了几步,翎莜朝墨岚的方向微微一瞥,突然转身看向清潇,漆黑的眸子熠熠生光:“清潇,你不必如临大敌,真神又如何,在我眼里,尚不及睿珩万分之一。”
话音落定,干净利落的转身,翎莜朝天际飞去,消失在了桃林中。
清潇握着书的手缓缓垂下,神情仍是淡漠清冷,他转过头,朝不远处的墨岚招招手,笑道:“怎么有空过来?难道你母后送来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墨岚闻言脸色有些赫然,走近道:“我听素娥说皇兄又送了些东西过来,都是上古的奇物,所以来邀你去看看。”
清潇笑了起来,似是很满意未婚妻子的娇羞,声音轻柔:“无事,你先去吧,我还有卷书未看完,等会就来。”
墨岚‘恩’了一声,格外听话的点点头,朝桃林外走去。
行了几步,转回头,那人眉间仍是带着浅浅的温柔,安静的看着手中的古书,温润而高贵,全无刚才面对翎莜时的冷漠尖锐。
她来清潇身边只有短短一月,可是也同样明白,这个人真的是上古真神清潇,而不是她心心念念了千年的睿珩。
他永远高高在上,如一轮明月,俯瞰世间,让人只能仰望。可是却对她真心相护,所以,有什么关系呢,她能陪在他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墨岚嘴角勾起满足的笑意,朝外走去,突然感觉到一阵冰冷的疼痛,她张开手,上面鲜血缓缓流下,尤为刺眼。
刚才她太心急,从后殿中赶出来,手中握着的步摇一直没松开,看到翎莜时,惊慌下竟划破了手掌。
她停住脚步,顿住,心底微冷,明明是如此温柔的人,这么明显的伤,他怎么会没看见呢?也许……是没发现吧。
墨岚掩下心底的不安,缓缓朝外走去。
梧汐宫外,翎莜怔怔的看着走上前迎接她的凤栖,抱着蛋的手突然抖了起来,似是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张扬,靠在她肩上,声音极低……极低。
“凤栖,他对我说……别来无恙。”
“凤栖,他说是我亲手放弃了睿珩。”
“凤栖,他说他要和墨岚成婚。”
“凤栖,他真的不是睿珩,睿珩……消失了。”
梧汐宫
“凤栖上君,一月后便是清潇真神大婚,昨日请帖已经送来了。”长阙沉思半响,磨磨蹭蹭的从袖袍中掏出一物,递到凤染面前。
金色的请帖泛着浓厚的灵气,透着尊贵的意味。
凤栖恨不得看出个窟窿来,最后哼了一声,极快的收好,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上君,我们送什么礼物为好,又由何人出席?”长阙站得纹丝不动,继续道。
虽然也觉得讨论这件事甚为别扭和不忿,但长阙一向把梧汐宫的礼节看得极为重要,如今处于非常时期,就更是要做得面面俱到,以免落人口实。
“你去吧。”凤栖站起身,敷衍的摆摆手,朝后殿走去:“至于礼物,华净池中的仙鱼随便捞几条,系个红绸带,弄得喜庆点,送过去应应景就行了。”
长阙满头黑线的看着消失在大殿中的凤栖,眉头抽了抽,脸上神色各种变幻,甚是精彩。
凤栖上君,人家好歹也是上古真神,让我去祝贺也就罢了,可这礼物是不是也太寒碜了!
想起百年来凤栖为翎莜和睿珩大婚搜刮的堆满了宝库的各种奇珍异宝,长阙叹了口气,朝外走去。
后古历六万三千四百二十一年,六月初五,真神清潇昭告三界的大婚之日。
这一日才清晨,怨灵沼泽之下便已宾客满至,虽然清潇真神请帖中言明一切从简,但提前送上苍穹殿的贺礼仍是延绵不绝,一个月来十万沼泽中光是御剑飞行化成的灵光,就足以让这片广裘的地域黑夜如昼,直到三日前,清潇真神以大婚在即为由禁止任何人入清潇沼泽,才让这股疯狂地势头缓了下来。
直到这日大婚,苍穹殿才重新开启。
但无数道飞剑在离怨灵沼泽十米之处的地方便停了下来,站在剑伤得仙君、妖君面面相觑的看着不远处的奇景,一时间都失了言语。
世间皆闻上古真神神力通天,与天寿齐,凌驾六界众生之上,直到此时,他们才有了真切的理解。
洪荒沼泽中心处连接天际的千丈巨石四周,如神迹般化出了四道浮梯,千万块小石头漂浮在空中,一阶一阶的朝上堆砌,金色的灵光笼罩在浮梯四周,凝出点点星光,仿若银河中的一道流云。
同时,一股强大而浩瀚的威压缓缓自天梯中蔓延,直逼他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