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光殿小仙童殇璃第一次见天后,就抖成了一团。
冷汗一滴滴从额头落下来,殇璃垂着眼睛不敢再抬头,撑着地板的双手忍不住微微发颤。
坐在紫檀沉香木几桌后化了男相的天后无心神光离合,如美玉流光,不可直视,声音更是如石上清泉,温润清雅,如同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谦谦如玉无双公子:“起来说话。”
殇璃试着听天后的话,用膝盖发力站起身,然而悲催地发现,自己不仅手软,腿也软了,根本起不来。
他只能哆哆嗦嗦将头埋得更低,颤着声音道:“天……娘……大人,小仙……小的跪着习惯了……您,您什么时候回去啊?”
素以痴情闻名的天帝不可一日不见天后,这一日却遍寻不着天后,又有一大堆琐事要处理,随意点了他去寻天后。
原以为是件美差,他为着快点完成任务,还特意借了二郎真君的哮天犬,循着天后娘娘诛魔剑的气息去寻,不曾想、不曾想——
天后居然私下凡间,还化了男相,在小倌馆左拥右抱地喝花酒!
喝花酒倒也罢了,右边那个媚眼如丝的小倌拿着个晶莹剔透的玉樽给天后喂酒,竟趁着天后那双朱唇凑过来的时候突然移开酒杯,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调皮地想亲天后的唇角……
自己只是奉命寻人的,可没人告诉他,寻着人了,怎么请回去,尤其是在如此令人尴尬的场景下!
殇璃缩着脑袋,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恨不得用脚趾挖个洞,把自己整个埋进去,就当自己从来没来过。
怕什么却来什么,一袭纤尘不染的青衣,衣袂飘飘到殇璃的跟前,一双素白纤长的手伸了出来,左手手背上那朵像长在肌肤里的曼珠沙华鲜红狰狞、格外夺目,不待殇璃反应,那双手便使了仙力,将他轻轻托了起来。
殇璃虽然站了起来,腿脚却依然虚软无力,冷汗浸湿了后背,束着手垂着头,像极了一只待宰的鹌鹑。
化了男相的天后左手一伸,案几上银白的诛魔剑轻啸一声,稳稳落到了天后的手中。
殇璃垂着头看得分明,天后左手上那朵曼珠沙华诡异地舒展了花瓣。
那朵曼珠沙华是曾经堕仙的标记,曼珠沙华是冥界有名的不详花,堕仙身上的曼珠沙华舒展开放,意味着堕仙心中生了杀意。
殇璃的心从头凉到了脚,自己本是魔界一个不起眼的小魔,不知怎的得了巡视魔界的天帝青眼,提携到璃光殿近身伺候,原以为苦尽甘来一步登天,难道今天因着窥了天后不可见人的私隐,要不声不响交代在人间了?
恰在此时,已经走到门口的天后微微转头,有些困惑道:“你不是来寻我回去的,还不走?”
在两个小倌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殇璃跟在天后的身后,抖抖索索跟了出去,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眼看着天后脚步不停朝着一个偏僻的小路走去,殇璃几乎要哭出来,天后不会真的是想灭口吧?
殇璃如是想着,脚步一阵虚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痛哭流涕呼天抢地道:“天后娘娘饶命!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绝不会在天帝陛下面前胡言乱语坏了娘娘的清誉!您大人大量,就放过小人吧!”
“清誉?”身前的人影顿了顿,握剑的左手微微抽搐了一下,诛魔剑哐的一声出鞘,搁在了殇璃的脖间,“本尊与帝喾不曾嫁娶,又有何清誉可言?”
诛魔剑的剑锋泛着冰冷的杀意,激得殇璃后知后觉想起,虽然天帝陛下冰清玉洁、完美无瑕;可这位天后娘娘,却是天界赫赫有名油泼不进的臭石头。
若不是万年前眼前这人策划了那场诛灭魔界精英的血色婚礼,又力挽狂澜将被暴怒的魔尊刺成筛子的天帝拖回天界救活了过来,她一个堕入魔界的堕仙,凭什么能被天帝宠在手心里?如今的六界,怎么又会轮到天界独尊?原本桀骜不驯的魔界中人,怎么又会以委身天界为荣?
殇璃悲从中来,心中激起的一丝血性竟让他鼓起了勇气,抬眼直视眼前这个雌雄莫辨的美人,一字一句道:“小仙不敢冲撞天后娘娘,只不过天帝陛下遍寻娘娘不着,若娘娘迟迟不归,小仙也无法复命。”
“复命?”殇璃只觉得脖间的压力一轻,对面的人勾起唇角,手中的诛魔剑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直接入了鞘,左手上的曼珠沙华印记向内敛了花瓣,竟是收了杀心,“那你回去,把你刚才看到的情景,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天帝听。”
殇璃屁滚尿流、马不停蹄地向天界滚了回去。
行到半路,他突然想起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天后娘娘莫不是想借刀杀人?
要不然天帝的璃光殿中众多小神仙,怎么换得那么勤?
天界泱泱大界,为什么他这样的魔界余孽,都能进璃光殿?
之前那些去寻过天后娘娘的小神仙,都去了哪里?
经历了对自己直击魔丹的三个拷问,殇璃冷静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璃光殿,而是悄悄绕过璃光殿,偷偷躲去了天后的住所——无心居屋后那大片的肉芝林里。
没错,天后与天帝是分居的。
虽然泱泱天界人多嘴杂,天帝天后特立独行的分居模式颇引人遐想,然而在天帝温和的治理下以及天后雷霆的手段下,竟无人真正知晓甚至议论天帝与天后分居的事情。
反正每日天帝都会飞上三炷香的时间来无心居看望天后,三更前却必然赶回璃光殿批阅奏折,万年以来连只母蚂蚁都没有多看一眼,实在是一个情深不移的如意郎君。
无心居屋后的肉芝林魔气横生,殇璃待得又熟悉又舒适,一边快活地吸着有利于自身修炼的魔气,一边想着天界的天后怎的喜欢种植这等又丑又凶的魔界植物,浑然不似那些喜欢美轮美奂奇花异草的元君仙娥们,真真是品味奇特。
殇璃待得正乐不思蜀,便听见屋内有人声,紧接着,一个结界丢了出来,堪堪罩住了无心居以及自己所在的这片肉芝林。
紧接着屋里有个娇滴滴的女声道:“你这个肉芝林丑得要死,有什么可以宝贝的,也要这样罩住,你也不怕有人藏在肉芝林里偷听我们说话。”
殇璃不觉精神一振,看来天后回来了,屋里还有个女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自己很有可能无意间蹲到了一个天界大八卦啊!
紧接着便是一个冷淡至极又冷傲至极的女声:“我这肉芝林魔气重得很,仙家根本呆不住,就算有什么魔障混了进去,有我这诛魔剑在,也会有反应,你有话快说。”
说到诛魔剑,殇璃便知此人必是天后。只是这天后未免也太托大,传说她那诛魔剑逢魔必诛,能感应三十里内的魔气,可自己一介小魔,今天近在咫尺,也不见这破剑有什么反应。
“唉……”那娇滴滴的女声叹了一口气,“你打算什么时候受封?”
“受什么封?”天后的声音持续的冷淡,“一万年前,我当众说了不嫁,摔了蛟珠凤冠扯坏了月光霞帔,已经很明确地表达了我的心意,他成天让人叫我天后膈应我的帐还没算,还想让我受封?”
“话不是这么说的……”娇滴滴的女声口气绵软地劝着,“当年魔界的血色婚礼,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对陛下那缠绵悱恻荡气回肠一吻,多少人看见啊,足见你心里……”
“我是亲了他,”天后冷淡的声音里似掺了冰渣渣,“又不是睡了他,这样也要负责?”
“不是要你负责……”娇滴滴的女声越发无奈,“是陛下想对你负责。”
“我不赖他,他也别赖我。”天后冷淡的声音越发不耐,“你告诉他,以后若有人再叫我天后,可别怪我无心殴打仙僚。”
“无心,我是不知道你和陛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若继续这样冥顽不灵,灵宝、太清那些座下的女弟子们可是对陛下殷勤得很,陛下再好的性子也会被你……”
“那替我谢谢灵宝、太清座下的女弟子们,祝她们早日如愿以偿。”
嘭的一声,是关门的声音。
砰砰砰,是拍门的声音。
“无心,你这块臭石头,你迟早要后悔的!”娇滴滴声音的主人被天后直接丢了出来,气急败坏地拍着门大叫,原来是掌管天界礼仪的宝华元君。
殇璃躲在肉芝林一株肥大的肉芝后面,忍不住捂着嘴偷笑,难怪天后要将结界设在肉芝林外,估计一早就做好了逐客的准备,可惜这个宝华元君,情商不高智商也低,不撞南墙不回头,啊不对,是撞了也不回头。
宝华元君叫门半天,嗓子冒烟手掌生疼,偏偏无心天尊如同死在里面一般毫无反应,只能气咻咻地扭头就走,迎头果然撞了人。
撞上了情深不移,每日探视天后的天帝陛下。
“天帝陛下!”宝华元君吓得向后一跳。
“她不是臭石头。”天帝颀长身姿迎风,月白广袖盈盈,和煦地笑着,一双深邃幽瞳净若琉璃,朗星一般的眸子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啊?!”宝华元君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天后是佛眼佛母尊前修炼万年的莲花青灯,不是臭石头。”天帝温和地点拨道。
“是是是!”宝华元君脸一白,扑通一声跪下了,心里懊丧不已,怎么能这么巧,居然当着护妻狂魔的面骂他妻子,就算自己忠心耿耿,也是要被狠狠记上一笔的,当即头如捣蒜道,“属下知错,天后娘娘乃是上古之神,更为六界和平立下赫赫战功,属下以下犯上,罪该万死。”
“嗯。”天帝淡淡应了一声,“下去吧。”
宝华元君像月宫那只兔子一样溜得飞快。
殇璃从肉芝背后探出半个头,偷看天帝。
天帝一如既往地好看,如同从人界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长发工整地高束头顶,眉似远山,目若秋水,只是不知为何,唇色有些浅,周身散发的威严中,不觉透露出些许羸弱的美感。
天帝矗立在无心居的门口良久,目光缱绻地望着那扇很丑很重的榉木门,仿佛那扇门是个艳绝六界的美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帝轻轻叹了口气,居然转身折向肉芝林来。
殇璃顿时慌了神,忙着闪身躲到另一株硕大的肉芝后面,想要藏匿踪迹。
可他一介小魔,怎么逃得过天帝如炬的目光。
天帝只是抬了抬手,殇璃的领口便被握在了天帝的手中。
天帝望向殇璃,波澜不惊的眸子里似乎泛起了一丝涟漪,然而,这几不可查的波动转瞬即逝,立刻恢复为一泓深潭:“你怎么在这里?”
殇璃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削弱自己的存在感:“陛下,我是替您寻天后的……”
天帝似笑非笑:“那,天后一直都在无心居?”
“不是的……”话一出口,殇璃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自己可是魔,六界中最无拘无束,说谎不打草稿,邪吝不堪的存在,怎么一张口,尽说实话?
“哦?”天帝已经挑起了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她去了哪里?”
“人界。”殇璃垂着头,说谎是不可能了,这辈子在天帝面前说谎是不可能了,不过,他可以选择性地少说一点。
“嗯?”天帝拖长了尾音,等他继续。
“天后化了男相,搂着两小倌在喝花酒。”殇璃一咬牙,一闭眼,索性全说了,临到末了,又怂怂地补了一句,“属下不会乱说的。”
天帝若要灭口,恐怕连魔魄都不会给他留下,他还不想死,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小魔啊!
“呵……”出乎殇璃的意料,天帝不怒反笑,低低的压抑的笑声透着萧索的涩意,笑到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用了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她与万年前的性子,还真是不同了。”似乎是只说与自己一人听的。
殇璃低了头,不敢言语。
不知何时,子夜已至,月亮如同一个明晃晃的明镜,正对着天帝与殇璃,堪堪将他们的背影投射到无心居的榉木门上,早前的藏匿在皎皎月光下无所遁形。
帝不动,殇璃也垂着眼不敢动。
只是,他这样陪着天帝站在无心居的肉芝林站了一时三刻,相对无言,十分窘迫和尴尬。
“三更天了。”天帝终于开了口,“回璃光殿吧。”月白的袍子翩然从殇璃的眼帘里消失。
殇璃后知后觉抬脚跟上,后背的冷汗早已经浸湿后背的衣裳,走动之下,背后的凉意越发明显,忍不住冷叽叽打了个喷嚏。
殇璃揉着鼻子,越发对天界这个禁忌的问题好奇:难道天帝这日日陪伴天后,都是这样陪的吗?这可不是想象中的红袖添香伉俪情深,倒像是做错了事被罚站……天后和天帝,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到了璃光殿,天帝一刻不停歇地批阅折子。
殇璃累了一天,又两次三番受了惊吓,自觉是死里逃生,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整,顺便消化一下肉芝林里来之不易的魔气。
刚找了偏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殇璃便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道:“月老仙尊,你就让我看看天帝的姻缘镜嘛!我保证不会出去乱说的。”
另一个男声低声斥骂道:“灵清仙子,不要胡闹,天帝和天后的姻缘乃是命定,岂是我等可以窥视的。”
殇璃抬起头,偏殿的屏风后面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影在拉扯。
月老真君是天界仅次于天帝的红人,他自然认得。
另一个被月老唤做灵清仙子的女子,不就是今日宝华元君提到的灵宝天尊座下的首席女弟子?据说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多少真君仙君的梦中情人。可她偏偏只看上了天帝,日日到璃光殿端茶送水,竟把自己当成了璃光殿的仙仆。结果天帝连个正眼都没看过她,生生让她成了天界笑柄。
就算如此,灵清仙子也没有放弃,竟然缠上月老,想要窥伺天帝和天后的姻缘镜。
“我替天帝不值,那无心元尊有什么好的,无非是仗着自己在血色婚礼中的功绩,算定吃准了天帝,还在天帝精心筹划的大婚中摔了玉冠,扯了喜袍拿乔。天帝是欠了她的吗?为什么要这样被她作践?”灵清仙子的声音清甜中透着委屈,仿佛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天帝与天后都是天尊级的神仙,自有他们的机缘,你找我也没用。”月老真君叹了一口气,神色似有松动。
神仙的姻缘,月老真君也能出些力,只不过神仙的级别高,月老真君能出的力越少。级别越高的神仙姻缘,越是命中注定,而这命中注定的姻缘,便记载在陈列在神仙夫妇寝殿的姻缘镜里,他们因何要结为夫妇,结为夫妇后要经历哪些磨难等等,全部记载在巴掌大的一面铜镜中。姻缘镜种种过往不能破坏,然而姻缘镜中的未来却说不准。
灵清仙子窥伺姻缘镜,打的就是未来的主意,万一给她窥破先机,天帝现有的姻缘也不是不可以解籍。
能感应并打开姻缘镜的,除了神仙夫妇,却也只有月老真君。
就算月老真君想要打开级别极高的姻缘镜,也要耗费与之对等的仙力,像天帝这种级别的,估计月老真君要做好在床上躺一个月的准备。
“我只想看看姻缘镜……”灵清仙子声音带着哽咽,“真君就让我看看,死了这条心也好,我愿奉上师尊灵宝天尊的灵宝丹。听闻真君的天劫将至,这枚仙丹应该能让真君安然渡劫。”
屏风后的女子伸出一只手,掌心中托着一颗金光闪闪的仙丹,即便隔着屏风,也能感觉到这仙丹绝非俗品。
即便当了神仙,也是要根据自身修炼的程度不断渡劫的,渡过了依然是逍遥的神仙,过不了便魂飞魄散回归天道。神仙的等级越高,天劫越是艰险。灵宝天尊擅长炼丹,专门帮神仙们渡劫,因此门下徒弟众多,仙门也极为富庶。灵清仙子手中这枚仙丹,便是灵宝天尊新练出的宝丹,适用于高级神仙渡劫的上等丹药。
月老真君俗事繁忙,修炼时间本来就不够,此番渡劫颇有些凶险,若他渡得过去,自然还是众人拥趸的月老真君;若是不过,天帝也大可指定新任别人为月老真君。
两相权衡,月老咕咚咽了一下口水,广袖一拂,极快地收了那枚仙丹,压低声音道:“看在你如此痴情的份上,我便遂了你的心愿,你随我来吧!”
听见两人脚步声逼近,殇璃赶紧施了个隐身术,匿了自己的行踪,又鬼使神差地跟在二人身后。
他是真想瞧瞧帝后之间,究竟是怎样错综复杂的姻缘际会。
天帝的寝殿冷清,除了一张恢弘的拔步床,便是床边精妙绝伦的梳妆台,妆台是整株血红的珊瑚雕成,妆镜清澈得光可鉴人,一看便是千里之外的天泉水日日更换的水镜,妆镜周围镶了拳头大小的蛟珠,柔柔透着珠光,哪怕在暗夜里,也能清晰地对镜梳妆。妆台上的妆盒更是奇思淫巧的精妙宝物,足见筹办这个妆台的人用足了心思,简直是把天下至宝都堆积到此处,要讨这个女主人的欢心。
月老真君直奔这巧夺天工的妆台而来,探手摸入妆台的抽屉,突然吃痛嗷了一声。
灵清仙子慌忙帮他把手拔出来,却连带着拔出一个盘子大的蚌,这蚌还是个活物,此刻正牢牢夹住月老真君伸入抽屉的右手。
月老真君的脸涨得通红,偏偏不能大声呼救,面目狰狞地用了左手拼命拍打那只蚌。
那只蚌却夹得更紧。
眼见月老真君的手腕肉眼可见地变得黑紫,灵清仙子不知从变出一盆清水,一把将月老真君的手连着蚌一并按入水中,那只蚌方才松了壳,月老真君赶紧抽出手,顺带掏出了一柄古朴的铜镜。
灵清仙子眼睛一亮,随手将那盆装了蚌的清水随手放在妆台上,一手便要来接月老手中的姻缘镜:“姻缘镜!”
月老真君一边使着仙力给自己的手疗伤,一边没好气道:“蚌中藏镜,一定是那无心毒妇的主意!真是一副恶毒心肠!”
灵清仙子连连点头应和:“可不是!真君快点打开姻缘镜吧,我们一起看看,那毒妇到底对陛下施了什么花招!”
殇璃默默腹诽,月老真君和灵清仙子闯到天帝寝殿窥伺天帝的姻缘镜,也不是仙门正派该做的事情,就算主人有所防范也不为过。哪有倒打一耙的?
虽然不齿月老真君与灵清仙子所为,到底是对天帝天后姻缘的好奇心大过一切,殇璃屏气凝神,看着月老念念有词念着咒,铜镜精光一闪,关于天后天帝前尘往事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三人眼前:
北方智印遍知院内,少年天帝跪在佛眼佛母尊前,眸子定定望着佛母座前一盏石雕的莲花青灯,磕头拜道:“弟子今日辞别,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师父……”
佛眼佛母尊头戴宝冠,结跏趺坐于赤莲花上,宝相慈和,了然地指着被少年天帝望着的那盏莲花青灯轻轻一点:“我这座下青灯已在我身边万年,早该点化入世了。你回去后,六界有一场浩劫,她刚好可以助你息灾降伏。”
莲花青灯落地舒展,顿时化作一个青衣女子,女子容貌清绝,雪肌墨发,身姿颀长舒展,通身是凛冽的檀油灯香,光华如明月一般,却隐隐带着攻击之意,如利剑出鞘,风姿绝世,夺目之极。
少年天帝望着青灯化作的女子呆呆出神,竟对佛母尊提示的六界浩劫毫无反应。
女子初化人形,却毫无张皇欣喜之意,只是淡然跪了佛母:“无量寿福。”
佛母嗯了一声,叮嘱道:“你为我座下莲花青灯,赐名为无心。须记住,此番随帝喾入世,你当全力消弭六界浩劫,保护好帝喾,无量寿福。”
青衣女子再拜道:“谨遵佛母尊教诲。”
画面一转,帝喾与无心已经身在天界。
无心端凝着手中的诛魔剑,万年冰封般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赞了句:“好剑。”
只是夸赞的话音未落,随手挽了个剑花,向着帝喾刺去。
刚刚送了美人宝剑的帝喾垂眸含笑,正等着美人致谢,哪知无心竟直接找他练招,匆忙拿剑格挡,然而终究输了先招,无心又攻势凌厉,毫不手软,走了不到十招,便被无心拿了剑尖抵了喉咙,苦笑道:“有你这么谢人的吗?”
无心面无表情地收了剑:“我为何要谢你?”
帝喾怔了怔:“你不喜欢我送你的剑吗?”
无心依然是那副淡然不惊的表情,横举起手中的剑问道:“我收了你的剑,自会为你征战四方,两相抵消,为何要谢?”
帝喾又是一怔,继而莞尔一笑,眼神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宠溺:“你说的很对。”
看到此处,灵清仙子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真是一块臭石头,又臭又硬,也不知是真不解风情,还是欲擒故纵。”
画面再转,便已经是万年前的仙魔大战,也就是佛母尊所说的六界浩劫。六界原指神界、仙界、人界、妖界、魔界、冥界,但神界凋零,又是与仙界同气连枝,逐渐和仙界合二为一,神与仙混居;而妖与魔臭气相投,彼此为了扩张地盘混战不休,魔界终于还是棋高一着统御了妖魔二界。六界变为四界,人界最弱,冥界是天界与人界的通道,天界隐隐还是压妖魔界一头。魔界嗜血好战,暗戳戳酝酿抢夺天界地盘已久,只是几代魔尊皆不争气,出师未捷便被老天尊那代老天界人打得屁滚尿流。
但事物发展往往量变导致质变,魔界魔尊代代都是天生天养的魔婴,不搞世袭制,这一代终于出了个毁天灭地的混世魔王,几乎以一人之力攻上三十三重天,屠尽天界所有达到神级修为的神仙,这才终于寡不敌众天魔解体。帝喾的父亲,老天尊也是在那一战中殒命。
此刻是天界最为脆弱的时刻,却是魔界最为接近一统六界的时刻。
魔尊新丧,新魔婴降世,魔界众多魔王实力尚存,只待新魔婴三两百年长大成人,攻下天界便是易如反掌之事。
原本就受了重伤的帝喾跪在老天帝的灵位前,哀痛之下泣血晕倒。
彼时的灵宝天尊还是灵宝上人,慌慌张张探了帝喾的灵脉,摇头道:“太子灵力耗损太多,又心力交瘁,怕是要睡个几千年才能醒转。”
众仙群龙无首,灰头土脸,纷纷把希望寄托在实力尚存的无心身上。
无心是佛母尊的弟子,修为近神,又是与帝喾青梅竹马,帝喾不在,众仙仰仗她也是理所应当。
无心依旧是面无表情,安置好帝喾的灵体便对众仙淡淡道:
“我不在的日子,诸位各自珍重,照顾好帝喾。”
就在众仙还没反应过来这不在的含义之时,无心大步登上了六界乾坤台,从魔道那个入口直接跳了下去!
六界乾坤台原本是惩罚罪仙的刑台,根据罪责大小决定处罚的等级,入人界是轻罪,基本是走个轮回,回来还是原先的品级和仙力;入冥界是中罪,至少要替冥界服役千年才能回来,回来后也不能恢复原来的品级和仙力,要根据在冥界的表现和修炼重新评级;剔仙骨入魔界是重罪,永世不能回天界,从仙界到魔界的仙,有个统一的名称,叫做堕仙。
也正是这些堕仙们,组成了魔界一股庞大的仇视天界力量,经年累月地怂恿着一代又一代魔尊反攻天界,好将当日处罚他们的同僚们踩在脚下一雪前耻。
众仙呆了,谁也没有想到,身为佛母尊的弟子,身负消弭六界浩劫重则的女人,居然就这样当了逃兵,当了魔界的堕仙!
无心跳了六界乾坤台,到了魔界,来不及拍拍身上的尘土,便干了另一件事情。
彼时众魔正虔诚地围着魔界魔气最盛的肉芝林,将魔婴供奉在最大的肉芝上跪拜。
小小一团的婴儿懵懂无知地在肉芝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迎接他的却不是正常人伦的疼爱,而是诚惶诚恐地供奉跪拜。
在这团极其违和的景象中,斜刺里冲出一个青色的人影,足尖轻点,越过黑压压的群魔,径直跃上魔婴所在的那株肉芝,将那婴儿抱在了自己的手中。
参加过仙魔大战的魔族认出了无心:“她是天界的无心仙尊!”
变故突生,群魔震惊:
“莫不是来血债血偿的?”
“怕她个球,就算她修为近神,我们这么多人还打不过她一个?”
“她万一不杀我们杀魔婴呢?”
“杀魔婴作甚!?杀了一个还会再长一个!她傻的吗?”
……
一个魔族长老微颤颤站了起来,指着无心道:“你,你莫要乱来,就算你杀了这个魔婴,此消彼长,上天自会再安排一个魔婴降世!但你,绝不会活着走出魔界!”
魔界自有小平衡,似乎为了掣肘天界,魔族的魔婴,总是随着魔尊陨落适时降生,也不是没有过魔婴夭折的。只不过新魔婴很快就会诞生,弥补空缺。
所以这位长老说的没错,如果无心是真的想杀魔婴,基本是于事无补,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无心左手抱着魔婴,平静地站在最肥大的肉芝上,缓缓举起了右手,让右手手背上那朵狰狞的曼珠沙华对着众魔,道:“我是堕仙。”
众魔石化了,半晌没有动静。
无心居然成了堕仙?
那群神仙失心疯了吗?无心可是目前还活着的实力最强的神仙,又是佛母尊的弟子,他们不抱紧她的大腿,还把她打下六界乾坤台了?
无心似是看出了众魔的疑惑,言简意赅道:“我自愿的。”
自愿堕仙?!
自六界开辟以来,从来没有天界之人自愿堕仙的。毕竟神仙洞府和魔窟比起来,实在是天差地别,不仅是居住环境的舒适度,还有六界地位差异的鄙视链。正常的顺序是:神界、仙界、人界、冥界、妖界、魔界。
如今不仅有神仙主动堕仙了,而且这个神仙还是个近神。
众魔石化了一阵,突然有人欢喜道:
“看来我们统一六界指日可待了!连天界的仙尊都自愿堕仙了!”
有人带头,众魔群青激动,纷纷呼喊道:
“魔族万岁!”
“攻下天界!”
“一统六界!”
……
无心看着兴奋的群魔渐渐平息下来,方才耐心道:“魔婴,归我。”
她怀里的魔婴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她,已经有一段时间忘记了挣扎哭泣。
群魔再次石化,什么叫做魔婴归她?
魔婴不就是未来的魔尊吗?
魔尊应该是大家的魔尊啊!什么时候变成一个人的了?
等到群魔反应过来的时候,魔婴已经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虽是个魔,却长了一双清澈的莲花眼,瞳仁黑白分明,眉头还算有点魔的样子,斜飞入鬓,挺翘的鼻,殷红的唇,头发乌黑浓密,却束得一丝不苟,就算穿一身纯黑的麻衣,但在无心的教导下,姿容姿态活像一个神仙。
“我从没见过这么不像魔尊的魔尊。”魔族长老秘密召集了会议,“不能再让魔尊和无心亚尊呆在一起了。”
“可是无心亚尊是我们这里修为最高的,她亲自教导魔尊,我们攻打天界之日可待啊!”一个看起来就愣头愣脑的魔王嘀咕了一句。
“她那是教导吗?她那是教导吗?她那是教导吗?”魔族长老恨铁不成钢地三连问道,“成天对着魔尊诵读《大品般若经》、《大日经》、《大智度论》……那都是什么玩意!我们历代魔尊哪代不是与我们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实力,学那些劳什子东西,武力没长进,脑子都要学坏掉了!”
“谁的脑子坏掉了?”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无心裁剪得刚刚好的黑袍,嘴里叼着一朵不知从哪里薅来的曼珠沙华,眼神明亮又无邪,好奇环视众人。
“我们的脑子都坏掉了!”魔族长老梗着脖子,愤然拍案而起,“脑子都坏掉了才会相信那个女人,她哪里是什么天界叛徒,分明就是卧底!整天对着魔尊念佛经,也不让我们陪魔尊喂招,若是百岁成年之前魔尊练不成天魔**,我们怎么对得起老魔尊的牺牲!怎么攻下天界一统六界!”
“你觉得本尊被亚尊养废了?”少年眯了眯眼,冲着魔族长老勾了勾手指,眼神中的睥睨展露无遗,“你是我族修为最高的,不妨来试试本尊的功力。”
“既然魔尊发话,我这把老骨头自然舍命奉陪!”魔族长老提起手中的魔杖,矫捷灵活地飞身攻上。
砰的一声,众魔甚至未见到少年是怎么出手的,魔族长老已然原路被弹回,蹬蹬蹬连退三步,魔杖重重击地,直至插入地下八寸之余,方才勉力站稳,再抬头时目光中已然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话锋却一转道:“身为我魔界魔尊,一身修为要睥睨六界的,欺负我一个老头子算什么,试试天魔斩吧!”
话音刚落,众魔蜂拥而起,围绕少年摆了个阵法。
天魔斩是试炼历届魔尊天魔**的阵法,少年此番却真是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就算横扫天界的前魔尊,也是修炼了足足五十年,才能破了天魔斩。
然而魔族长老辅佐了五任魔尊,一呼百应,他说能摆天魔斩,众魔不疑有他,只当少年的修为更甚前魔尊,群情激荡,魔头攒动,须臾之间阵法便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