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让她面上的笑容亦柔和了许多。
“阿恕……”
“嗯?”
“等江太医来看过我,确定我没事儿了,咱们就准备回草原吧!我想家了。”
家啊!墨啜赫因为她口中的这个字眼亦是柔软了双眸,轻声应道,“好。”
“春暖花开,咱们沿途看着风景,一路回到草原,在我们的家里迎接咱们孩子的出生……”
“嗯。”
“你说,他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会像你,还是像我啊?”
两人相倚坐在榻上,微风拂面,送来淡淡花香,枝头第一朵流苏在徐皎醒来之时,亦是悄然绽放。
阳光破云而出,透窗而入,好似连天光也对他们格外青睐一般,将那一双俪影镀上柔软的光晕,投在墙上的影纠缠一处,你融在我中,我融在你中,渐为一体,再难离分。
惠明公主从明月居出来,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才走到檐下,便能听到屋内传出的笑声,她脚步顿了顿,方再度迈开步子。走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只是从撩开的帘子处看着屋内的情形。
屋内正在与长公主说笑的王菀抬起眼来,见到惠明公主,眼底掠过一抹意外,却是忙不迭站起身,行礼道,“惠明公主。”
长公主背对着门的方向而坐,听着这动静,微微怔了怔,才起身,神色平淡望了过来,方才面上欢喜的笑容却已悄然深敛。
两位公主的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屋内的气氛陡然沉寂下来。
“我还要去告知其他人阿皎醒来的消息,便先告辞了。”王菀寻了个借口,便是转身离开了。
待得脚步声远去,长公主指着炕桌相隔的空位,语调平平道,“坐吧!”
惠明公主略迟疑,却还是走了过去,坐了下来,目光落在长公主手边正在收拾的布匹上,那是三梭布,最是柔软,适合给婴儿做里衣。“看来阿姐已经知道徐皎醒了,心中必然挂念,为何不去看看?”
“我是挂念着阿皎,可他们小夫妻俩不容易,经历过了这么些事儿,阎王殿前走了这一遭,必然有许多话要说,我又何必此时去打扰。反正阿皎已经没事儿,我放下心了,一会儿再去瞧也是一样。”
长公主面上挂着恬淡的笑,她的眉眼一直是挂着些坚毅的英气与硬气,从未有过这样的柔和与平静,好似一夕之间洗尽铅华,让惠明公主觉得有些陌生。
“阿姐似乎变了许多。”
“不是变了,只是想通了,放开了而已。这世间之事,原都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万物皆有自己的缘法,若执着太过,便是害人害己。倒不如放下,方得自在。”长公主眉宇舒展,说出来的话,竟好似方外之人的偈语。
“阿姐日后有什么打算?”这样的长公主让惠明公主难得的有些无所适从,很多话竟不知如何开口,总觉得那些话对上此时的长公主,都已是多余。
“阿皎方醒,还未曾仔细说过。不过,彼时在宫外,阿皎与我说起,待一切事了,让我随她一道去草原。我彼时就应了,如今,若是计划不变,自然也是如此,当然了……前提是你们肯放我走。”在宫外是何时,你们又是何人,说的人与听的人自都是心知肚明。
惠明公主眉心蓦地一蹙,“我早便应下徐皎,不会伤阿姐性命,难道阿姐不信我吗?”
“若你和李崇武能放我离开,自是再好不过,父皇母后已然往生,阿隆也不在了,他们对不住你的,你回报回去的,是恩是仇,过往种种,都结束了,你也该从仇恨里抽身而出了。”长公主望着惠明公主,语重心长,只有在这时,好似她还是从前那个她不对时,会对她说教,循循善诱的长姐。
惠明公主的眼角有些湿润,忙偏过头去,极快地抬起绢子揩过眼角。
长公主适时垂下眼去,恍若未曾瞧见。
好半晌,室内都没有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惠明公主才幽幽道,“阿姐可知道阿皎的夫君是谁?”
“你是想问我知不知道他与你的关系吧?”长公主骤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目灼灼,“你从前做的事,何因何果,是对是错,我无权置喙,唯独这一桩……身为母亲,却抛下自己的孩子,哪怕你有千般的理由,也都只是借口。你对不住那个孩子。”
惠明公主眨眨眼,眼底又是红湿了,她匆匆垂下眼去,同时一滴眼泪便从那长睫下滚落,啪嗒一声落在她的裙幅上,在上头落下一抹深色的痕迹。
“我知道。”她的嗓音沙哑,“那个孩子……确实是我亏欠了他,他的性子又是那样……往后,怕还要阿姐多多包容与照拂。”
说罢,却半晌没有听见长公主应声,她匆匆抬起眼来,对上的是长公主一双沉静,好似看透一切的眼。
惠明公主一哂,“我知道阿姐,是我多此一举了。草原苦寒,这一去,怕是再无相见之期,阿姐……珍重。”说着,她便是站起身来,脚跟一旋,脚步匆匆到有些仓促地往外疾走。
“阿宁!”就在她要走出去时,长公主却还是扬声唤住了她,她没有回头,听着长公主的声音在身后徐徐响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大魏因何而亡,希望你们引以为戒,忘你多多提点李崇武,不要忘了他起事时的承诺,莫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中原的百姓,是时候该休养生息了。”
惠明公主迈步走了出去,听着那声声话语,抬起手抹了抹眼睛,步履渐渐坚定。
望着她坚稳的背影,长公主勾起唇角轻轻笑了,“既是你自己选的路,好自为之。”
春风席卷大地,好似一夜之间就吹散了凤安上空笼罩的阴霾与残冬,吹醒了树与花,草与芽。桃红柳绿,处处都是生机,看着总是让人欢喜的,就如这经历了一番动荡与战火,又终于安定下来,迎来新生的中原大地。
随着春回大地,凤安城的热闹也渐渐恢复了些,正阳街上的一家酒楼刚开张便迎来了贵客,包了二楼的雅间,叫了一桌上等席面,并两坛最贵的酒,那贵客就挥退了其他人,顾自半仰在围栏边,一边灌着酒,一边吟着诗。
“桃花富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昨夜刚下了一场蒙蒙细雨,满城的红翠都好似饮饱了雨,更是红翠欲滴,这句诗此时吟来,倒也应景得很。
吟罢,他很是自得地道了一句“好诗”,笑着仰头又灌了一口酒,晃了晃,手中酒坛里的酒液咕咚作响,已是不多。
“明明知晓我今日回景府,大哥哥偏偏却清早就避了出来,是当真要学王摩诘的洒脱出世,还是怕了道别?”一把软糯的嗓音从楼梯处传来,徐皎拎着裙子缓步上了二楼的阔轩。
栏杆处衣衫斑斓的景铎眯起醉眼睐过来,笑道,“何必这样郑重其事的,道别而已,我早在心里与你道别了无数次,少这一回,那又如何?而且啊,躲到这儿也躲不开你,这不是阴魂不散吗?”
徐皎并未因他这些话着恼,敛裙与他隔桌而坐。
景铎看她片刻,终究是坐直了身子,拿过桌上一只酒盏,替她满上了一杯,“既然来了,那便喝上一杯吧,此去经年,怕是再无相见之期,我便祝你,一切安好,万事顺遂。”说罢,景铎便是先举起手中酒坛,狠狠灌了一口。
“我有身孕,不能饮酒。”徐皎垂目看了一眼那酒杯,轻声道。
景铎一震,“是啊,我倒忘了,瞧瞧我这个不着调的舅舅,对不住啊!”后头这一句,是对着徐皎尚平坦的小腹说的,“这样,舅舅自罚,自罚!”说着,他伸手过去,将那杯酒取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的同时,也是转过头,一眼就瞧见了酒馆对面,一棵柳树下,抱臂而站的墨啜赫,他不由弯起嘴角来,“他怎么不跟着上来?”
“他知道我有话要单独与大哥哥说,所以便说在下面等我便好。”顺着他的视线,徐皎也望向了墨啜赫,一双眸子登时布满了柔软的笑意。
景铎一瞥她,喉间动了动,抬手又灌了一口酒,眯缝着醉眸,轻声道,“你的眼光不错。”
徐皎眨眨眼,有些诧异地望向他,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对墨啜赫的认可。
“东西都收拾好了吧?什么时候启程?”景铎抬手又灌了一口酒,目光迷离望着外头的景色,桃红柳绿,人群熙攘,凤安城正在慢慢恢复它的生机,终有一日,会变回从前的模样,一如他们相识之初,并肩走过的中秋之夜,看过的人间烟火,热闹喧嚣,繁荣富足。
“后日。”这几日该收拾的东西都已收拾好了,该道别的,也已一一道别,是时候该走了。
“后日啊,我给你,还有未出世的小外甥备了一些东西……”
“方才回府时,嫂嫂已是给我了。”
景铎神色微微一滞,才又道,“那便好。既是如此,如你所说,我不喜欢道别,后日,我便不送你了,一路珍重。”他望着她的眼睛里浮着稀薄的笑意,深望她一眼后,别过头,又举起了手里快要见底的酒坛。
这回,那酒坛却是被人伸手压住,他转过头,入目是徐皎一双清澈的眸子,“多饮伤身,如今大事已定,景家无碍,大哥哥……大可以活得清醒些。”
“清醒?”景铎一哂,“我当初就是活得太清醒,倒觉得不如这样醉生梦死,这日子也过得如意些。何况,景铎本就该这样,不是吗?”
“是啊,当初活下来的本就是景铎。”徐皎望着他,终于是微微笑着,轻吐这样一句。
明明是再平淡的一句话,却让景铎骤然一僵,怔怔望向徐皎。
徐皎回望他,笑着,眼底却是带着丝丝的怒,“若知晓活下来的确实只是景铎,那他倒不如他自己活着呢。至少,他还能守着他心爱的女人,不至于让她伤心难过。”
“我本以为大哥哥是通透之人,早前不过为了让人麻痹大意,所以故意做戏,因着你的缘故,景家在这场风波里安然度过了,可你,居然又成了这般模样,是觉得活成他的模样,你要好过些?觉得自己是赎罪了?”
景铎看着她,叹了一声,将一旁一直温着,却无人问津的茶壶拎了下来,替她倒了一杯茶,“你有身孕,可不能气坏了,喝杯茶,消消气。”
徐皎看着他,胸口快速起伏着,半晌,终于是将那杯茶端起,小口小口啜饮着,总算缓缓平复了心口的怒火。
“那日,他将我灌醉,与我说了许多……可再醒来,我便只能戴上他的面具过活了,他总觉得他是为了景家好,却从未问过我的意愿……”
“所以,你心中有怨,便拿你现在这般模样来报复他吗?”
“不是!”景铎断然否认,“我只是……”后头的话悄然隐逸,景铎的双眸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因为其他,显出两分茫然。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那一日,景铎与景钦只活下来一个。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景铎,还是景钦。那个人用他的命,将他永远地困在了这个名字里,进退不得。
“他没有给你选择,而是自己做了决定,这确实是他的错,该骂!我已经去他坟前狠狠骂过他了。他是个懦夫,觉得只有你才担得起景家,所以,以这样自以为伟大的方式逃避了,可若非是他,景家又可会逃过这一劫,可会有今日?”
“而你如今这般,与他又有什么区别?祖父祖母年事已高,又丧子又丧孙,你忍心让他们一把年纪,还要时时为你操心?”
“还有茵茵……你既娶了她,若是不能接受她,那便到她跟前坦白一切,明明白白告诉她,你不是她等的那个人,让她死心。”
“若是不选这一条,你既披了景铎的皮,那便彻彻底底,行他该行之事,担他该尽之责,无论是景家,还是茵茵,如你说的,那一日活下来的,本就是景铎。”
景铎握住酒坛的手似是没了力气,“哐当”一声,那酒坛磕在了桌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