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夜亭中。
“去年初秋,天气刚凉下来,我差人到京城买布,顺便代我送信给阿筝问安,可那四人一去不返,日子过的快,如今一年都将过去了。”
沈听白执箸的手微顿,他抬头看向沈蔚,对方却低着头,一副伤神的模样,并未看他。
“入冬之前我又差了两个府卫去寻,听白兄猜怎么着?”她突然笑起来,空灵的笑声回荡在荷塘边孤零零的亭子里,有些诡异,“府卫在城外五十里的荒道边挖出四具骸骨,我镇南侯府的腰牌就被攥在白骨手里,他们身上没有布,也没有信,依听白兄看,他们到底有没有到达京城呢?”
“竟有这等事?”沈听白正色道,凛然的眉目添了几分公堂之上的威严,“身为南浔城守,却不能查清此事还郡主以公道,是沈某失职。”
“此事怎怪得听白兄。”沈蔚浅笑如常,让人辨不清她真正的情绪,“我还记得年中除夕那日,人人都回家团圆,唯听白兄不忘公事,率人到我府前要人,若非你,我镇南侯府的名声就要被那几个倒卖宫中宝器的小厮败坏了,如此大恩,我真不知何以为报。”
“郡主客气,这都是沈某的职责所在,应该的。”
沈蔚笑容愈深,碟子里的鱼肉已经稀碎。
“这两年府里清净不少,城中百姓都夸听白兄是个好官,看来九泉之下的杨大人可以瞑目了。”
沈听白垂下目光,阴影掩盖了眼中的戾气。
“杨大人也是受人爱戴的好官,可惜遭凶徒所害,落得个悲惨下场。”
沈蔚轻叹,亦感到惋惜似的,“当年杨大人也帮过我不少,若非你们二人,今日的沈蔚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要是没有杨通用命拦着,沈听白暗里耍阴招,南浔城怕是早已沦为她的囊中之物。
可惜啊可惜。
沈听白在心里冷哼一声,面上仍是一派和气。
“镇南侯府得以繁荣昌盛,是郡主劳心劳力,我等外人怎敢居功。”
“听白兄这话就见外了,我可从未将你看作外人,况且你我都姓沈,数百年前是一家人也未可知。”
上辈子干了多少缺德事才会和沈蔚做一家人?
沈听白低头作谦卑状,声调却冷硬,“郡主身份尊贵,沈某不敢高攀。”
沈蔚看着他,唇角含笑,眸光却是冷的。
“我不过无兵无权一区区郡主,全靠阿筝撑腰,哪里谈得上尊贵二字。”
这不是昨夜南柯坊中宋熠说的气话吗,沈蔚怎么会知道?
沈听白蓦地抬头,“昨夜席间有你的眼线?”
他想不通,明明席间都是叫得出名字的官宦子弟,个个心比天高,即便与沈蔚为友,又怎会甘愿做她的狗。
夜风徐徐吹来,荷塘上荡起涟漪,沈蔚的耳坠被风卷起,翠玉映着纤细的脖颈,如高山上的雪一般孤冷。
“沈大人到南浔城快两年了吧。”
她的语气透着淡淡的疏离感,与刻意揶揄叫着“听白兄”时截然不同。
沈听白有一种感觉,今夜至此,总算到了沈蔚所说的“时候”。
“前年立秋上任,如今不过夏至,算起来还早。”
“不早了,能在城守府里住满两年的人,至今也不过一个杨通,而杨通也死了。”
自东离建国,短短十五年间,南浔城历代城守已有三十余位之多,其中任期最短的一位才到南浔半个月就突然病逝,猝死的,辞官的,调任的,数不胜数。
沈听白知道杨通案内幕,这话入他的耳,无异于威胁。
但他不怕死,他只怕死的不够漂亮。
“杨大人忠君爱民,郡主这话,沈某不明白。”
“不明白也好,糊涂是福,清醒是罪,或许听白兄也非此间人。”
沈蔚起身,慢条斯理地取下西南角的灯笼吹灭,大约半刻钟后,西边的小径有人提着灯笼往亭子走来。
沈听白遥遥一望,笑容轻快。
“郡主要上酒了吗?”
沈蔚将灭掉的灯笼挂回原处,池面宽广,莲荷隐于夜色,她的唇角勾起莫名的笑。
“是啊,上好的醉风饮,听白兄可千万不要推辞,多饮几杯才好。”
远处的人转眼已到跟前,婢女奉上酒壶,沈蔚挥一挥手,她们又循原路回去,亭子里始终只有他们二人。
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沈蔚的手轻轻搭在壶柄上。
她的手纤细,肌肤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但并不柔嫩。
这不是闺阁女子的手,是一双杀人的手。
酒壶在沈蔚手中倾斜,清透的酒液从壶嘴一泻而下,落入杯中,亭子里酒香弥漫。
她将一杯推至沈听白面前,自己则拿起另一杯。
“第一杯酒,就祝听白兄官运亨通,节节高升。”
她说罢,仰头饮尽杯中之物,沈听白不明所以,只能客套几句,喝下沈蔚倒的酒。
沈蔚看起来很高兴,续上第二杯。
“这一杯酒,祝听白兄心想事成,早,日,如,愿。”
她似乎话里有话,一字一顿,像敲在心头的洪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