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入大暑,雍州的天气热得让人难以入眠,云层中总是隐隐传出雷声,却始终密云不雨,三伏这几日更是虫息音、鸟飞绝,看门狗也浑然忘了自身的职责,找个背阴处一趴便眯着眼睛吐舌头,静谧中仿佛要出什么大事一样,惹得人心头烦躁,直想扯开嗓子大吼一声。
街头巷尾,处处都有打着扇子不停摇晃的老人们在交口叹息,说是有一甲子没遇过这么蒸腾的溽暑伏天,今年的收成只怕难保。这是街面上可以堂而皇之议论的话题,至于私底下的话就只有深更半夜在老街坊邻居自家的杂合院里才能听到了。
“别看天热得出奇,指不定是老天爷帮忙呢。”
“这话怎么说?”
“我也是听街底儿药铺里的坐堂先生说的,”说话的这个人别看是在自家院子里,依旧小心翼翼往两旁瞅了瞅,听话的也识趣地往前凑凑。“都说漠北人打草原来,不耐热,这些天尽有发痧子的,病倒了不少,照这样下去……”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只怕是要不战而退了。”
“不会吧?”听的人表示了怀疑,“捻子要攻城不是子虚乌有的事儿,光上个月就试探了好几回,这时候撤兵,朝廷也不能同意啊。”
“啧!这你就不懂了,人地不宜只是徒耗兵粮而已,何况还遭了热瘟,这时候正该派南边的部队来助剿才是正办,比方说湘军或是淮军。”
“要真是曾大人或者李大人来了,那就好了,都不是不讲理的官儿,哪像这个魔王……”
“咄!噤声,你不要命了!”对面传来的是惶急的语气,只差没一把捂住那人的嘴。
口出“魔王”二字的那个人悚然而惊,脸色也是大变,不知不觉就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院门,虽然是一片寂静,可是漆黑中却仿佛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两个人彼此望了一眼,同时打了个冷战,许久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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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格林沁真是魔王!”与此同时,城中一座古刹的僧舍里,传来一声怒喝。这座寺院虽然不在深山而在闹市中,但禅林幽深,青砖铺院,禅房门窗洞开,小沙弥不时打上井水浇在院中青砖上,丝丝凉意沁入房中,是个难得的避暑胜地。每逢傍晚,城中许多居士檀越都汇聚在此讨个清凉,这些人中自然是以有钱做布施的商人居多,时日长了,自成一体,都聚在大雁塔下的几间大禅房里品茗闲谈。说是闲谈,其实很多人焦灼在心见于颜色,并无闲谈的兴趣,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眼下雍州商界的一场浩劫。
“多言贾祸,多言贾祸!”边上一个穿长衫马褂的人不住声地劝,手上端过一碗莲子茶,“来,喝一碗消消火。”
口中咒骂连声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矮胖子,略微有些罗圈腿,常跑马帮的人都认得他是专门做马草生意的商人,姓龚,一个大字不识,说话却很冲,家中行二,人称“龚二爷”,劝他的那位是他每年最大的主顾——澄江马帮的徐财东,长得一脸团团相,出了名的老好人,因为自知性情无法御众,故此将祖传的家业交给几个马帮头领,自己安心在家纳福。
去潇洒不羁的男人,将手中折扇一合,插言道:“这是春州太谷县‘泰裕丰’票号的楼澈古掌柜。”
龚二爷也是场面上的人,常赴堂会,雍州商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都认得,就是外省与雍州商人有生意往来的富商他也识得十之八九,此时看那站起身的年轻人面孔虽生,可是后面插话的这位蓝衣秀士可不得了,这不是春州祁县乔家堡,人称“亮财主”的苏抚之乔东家嘛!
真是“人的名,树的影。”苏抚之家财万贯,在生意场上号称“三分春商有其一”,虽然是邻省商人可是名声却不局限于春州一省,春陕密迩,雍州商人对其更是熟识。龚二爷一见是乔东家的朋友为自己解围救场,脸上顿时像飞了金一般,连连拱手致意。
“古掌柜,久仰久仰。”龚二爷尽了礼数,接下去又聊起那桩百年不遇的新鲜事,要说这件事,确实是新奇得很,龚二爷又是亲见亲闻,绘声绘色之下,众人不由自主听得入了神。
事情起在十几天前,因为城里的草料断绝,龚二爷事先谈好的几处生意都交不出货来,被几个驴贩子撵到家中,央告得六神无主。人家宁可出几倍的价也要弄到草料,因为牲口不能挨饿,饿一天就掉膘,时间长了非血本无归不可。龚二爷双手一摊,实在是没法子,就是有草料也要先顾着澄江马帮这第一大主顾,连马帮的草料都供给不上,更何况是几个驴贩子呢。
吵来吵去,眼看要撕破脸了,忽然从门外跑来一个驴贩子的同伴,低声说此刻有人愿意收一批大叫驴,价格还算公道。眼下愁的就是牲口卖不出去,驴贩子们一听有主顾也就不再与龚二爷纠缠,赶忙着去做生意。
“龚二爷,龚二爷!”马帮的徐东家在一旁也听呆了,此刻才想起来还有要务在身,急忙凑上来连呼。等到他把来意一说,龚二爷眉头都没皱一下,但也没接他的话茬,反倒是出人意料地开始破口大骂僧格林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