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刚过,京城便落了雪,雪不大,覆在地面薄薄的一层,有点像晨起时未化尽的霜。
玉卿卿身着囚衣,带着重枷,在京城半数百姓的围观唾骂之下踏出了城门。
漠然的双眸在瞧见官道两旁枝蔓萧条的垂柳后泛出了些许神采,苍白皲裂的唇角微微向上牵起。
犹记得去年五月抵京时,她被大日头晒得头脑发昏,见了这片垂柳树荫便欢喜的笑了。
唇边笑意未现就沉了下去,原来,才不过一年的光景啊。
脚链沉重,未到十里亭便已磨破了脚踝,有温暖的热流淌进了草鞋里,玉卿卿站住了脚。
身后的衙役立刻发出森寒的呵斥。
玉卿卿转身,抬眸望向后方,淡声道:“有客来访。”
衙役闻言发出一声嗤笑,旋即轻蔑的上下打量她一眼:“你都这般光景了,谁会不辞辛劳的来见你?”嘴上如此说着,他还是下意识扭身睃了眼,竟真的瞧见了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
衙役神情微变,拧眉看回玉卿卿,质疑的问道:“你确定是来找你的?”
玉卿卿未作理会,只专注的盯着马车一点点的驶近,待到瞧见那描金府徽上的“傅”字后,她黯淡的眸光瞬间变得明锐剔冷。
“终于,等来了!”
她这泥沼炼狱十几载,终于能在今日结束了。
马车稳稳停下,车夫殷勤的搬出脚凳,不多时车帘从内掀开,一着粉绸夹袄的小丫鬟走了下来,站在马车旁举着手迎接车内的正主。
一只嫩葱似的柔荑搭在了小丫鬟手心里,紧接着一人矮身走出了车厢。
女子身形纤弱,披着件白狐斗篷,丰厚的狐毛围在颌下,衬的巴掌大的小脸更加的白皙娇妍,可笼了细雾烟雨的水眸却显得阴冷。
四个衙役一看见傅时雨,心里都是“咯噔”了下,头疼嘀咕道:“她怎么来了?”
清楚的知道她和玉卿卿之间非死不能消的血仇,想她此时来也不是来好心送别的,若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弄断了玉卿卿的胳膊腿儿,渎职不渎职暂且不提,这往后数月他们拖着个残废可怎么赶路?
可他们这趟差傅家私底下贴了不少的赏银,这眼下若是不给傅时雨一个方便,此后他们在京里怕也不好混饭吃。
思忖着,四人还是没敢阻拦。
傅时雨步履缓缓的来到玉卿卿身前,看她重枷寒链的凄苦模样,掩唇轻笑道:“知你今日上路,特来送送。”
“今日后,你我之间的恩仇也算是了结了。”
“恩仇...么?”玉卿卿看着傅时雨含笑的眉眼,若有所思的嚼着这两个字眼。
天定六年初,京中的玉家把庄子上养了十几年病的嫡女玉卿卿迎回了府,不日便与新科状元江明磊定下了婚约。
才子配佳人,堪称美谈一桩!
可那个有着锦绣前景的“玉卿卿”并不是她,她本人仍在距京数百里的庄子上,即将嫁给仆妇之子。
等了盼了十数载,实没预料是这般结果,从来都言听计从的玉卿卿第一次起了悖逆念头,她决定上京去当面问一问她的父亲,在他心里骨肉血亲究竟算什么?
五月,她抵京,敲响了京兆府外的堂鼓。
要说在沉肃慎行的京城什么才是最能激奋人心的?自然是与自身了不相干的热闹了。
不过半日,这惊雷之言便传入了内廷。
礼部侍郎玉知杭立刻出面作证,言道家中的玉卿卿才是他的亲生女儿,并请求京兆府尽快惩处这冒充官眷的狂徒,以正视听。
事态愈演愈烈,京兆府府尹曾书海不敢忽怠,亲自上门去抓假冒之人,却在客栈遇到了辖京五所、掌御林军的一品侯,晏珩。
曾书海这才知晓,此女子竟是晏珩带进京的。
试问这京中谁敢在晏珩面前颠倒是非黑白?几番公开公正的对峙之下,一出卖女求荣、鸠占鹊巢的戏码为朝野上下所知。
原来是礼部尚书傅言明在外养了妻室,一日被家中正妻所知,撕闹了起来。
其父内阁首辅傅仲唯恐事态闹至无法收场的难堪局面,勒令傅言明即刻把人送出京去。
父言不敢逆,傅言明只好忍痛送走了外室妻女,哪知外室途中病逝,徒留一女飘零无依,傅言明日夜忧思,摘了心一般。
此秘事原是不露人前的,可一次傅仲与玉知杭的小宴上,酒醉的傅仲不小心说漏了嘴,玉知杭回去后忖度了一宿,次日与继妻马氏谈及,马氏眼珠一转,心念顿起。
提议道,把傅言明的外室女傅时雨以玉卿卿的身份接进玉家来,如此既能解了傅家的内乱,又能让傅家承玉家一个大恩。此后有了傅家助航,还愁玉知杭官运不亨?
玉知杭听后抚掌大赞妙哉,却又做出舍不下亲生骨肉的哀愁模样,抹泪吩咐马氏务必给玉卿卿说一门好的亲事,保她一生无忧。
马氏柔声应下,转头就把人许给了仆妇之子。
这才有了玉卿卿上京鸣冤一案。
案情一经公布便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傅家与玉家的所作所为被千万人所唾骂不齿。
皇上震怒,势要严惩。
可殿审前夕,玉卿卿竟得知晏珩与傅仲是有死仇的,他带自己回京,只是要利用她的悲惨,重创傅家。
建立数月的温情与信任瞬间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