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盘子上来的是个婢女,她在靠近的时候暗自抬头,不动声色看了眼眼前二人。
叶池差点后退两步,他身子后靠随手摘了片篱笆上的叶子,神色狐疑:“无事献殷勤,你想做什么。”
他真是怕了秦照照这幅表情,每每之前她这个样子那就意味着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和火烧膳房相差无几——一样的神经乖张和无厘头。
那时候倒好说,陈伊絮进门她心情不好正常,现在这样……
叶池心里打了个突,没敢坐。
秦照照简直有点哭笑不得,开玩笑幽怨:“我以为我在你心里的形象是很好的,没想到是这样。”
叶池后挪了一步:“……”
秦照照眼见着再挪两步他就要退出去了,连忙:“找你帮个忙,看你这样子今日估计不行,那就明天,很简单,带我进五曲阁。”
叶池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他松了口气主动走上前把长刀放在桌上端起茶喝了一大口,喝完之后才漫不经心:“属下当什么事儿呢,您随便搁这里头拉一个明卫不就行了。”
秦照照看着他喝茶,冲他咧出一口亮堂白牙学着他的语气:“哦,这事儿非得您做才行。”
叶池陡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最后一口茶咽在嘴里不上不下。
秦照照慢悠悠:“本来我觉得别让姒郁知道,但现在我觉得可能性太小了,所以您得给我打个掩护,我们就正大光明进去,别的再说。”
姒郁太聪明了,瞒是瞒不住的,干脆大大方方进去。反正城主令不在他手里,就当是觉得他事情太多直接让裘五顺手帮了个忙。
叶池:“……”
不得不说,秦照照有时候艺高人胆大,而且她有种很特别的能力——要知道一件事情不管多难都会试一试。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好意思打击她一旦她进了五曲塔姒郁八成就知道她是想干什么,诚心诚意:“不如那口茶我给您吐出来。”
秦照照似笑非笑,大眼儿里明晃晃写着:你吐出来试试看。
秦照照站在那座山山前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到哪儿了,她踮起脚尖往山上看了看,疑惑:“五曲阁在山上?”
她眼前是一座塔尖,赤金色的顶部在一众绿色中格外显眼,阳光下像是踱了层金。这是一座小山头,有连绵阶梯通向山顶,两旁是经过雕琢的石栏。
叶池低“嗯”了一声,解释:“里面有不少留存下来的珍贵古书,没有城主令亲自盖章的通行证无法进去。”
两列重甲士兵守在阶梯处,秦照照从怀里拿出那纸通行证,挨个晃。
叶池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个眼角抽了抽,他默默伸手挡住了自己一半的脸。
秦照照顺利通过检查,她转头冲身后叶池招招手:“上来?”
叶池叹了口气,抱着刀往上走,跨过第一级台阶的时候视线幽幽划过身侧士兵,对方迅速低下头,未出口的问候卡在了喉咙里。
秦照照无所察觉向上,还有功夫打趣:“这阁修在这么高的地方要上来也得花点功夫,话说回来它为什么叫'五曲'你知道吗?”
叶池低头看石头缝里长出的杂草,一边走路用刀柄将它们拨到一边:“五曲阁原本叫藏书塔,公子随手指的,后来里面书越来越多,被流放至边关义愤填膺无处发泄的文臣史官写的东西也越来越多,都希望能因为一两篇文章得到荣安王赏识,一步青云。”
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故事,秦照照拨开身边伸出来的枝桠,暗想这地方好像没什么人来。
杂草丛生,树木枯枝横卧。
叶池目光在身前人飘扬裙摆和精致细线勾勒图案上停留良久,继续说完:“那些无病呻吟的废稿大大降低了公子收集奇闻异录的兴趣,他后来索性给改了名字,从'藏书'二字变成了'五曲',由塔变阁。”
五曲,无趣,姒郁竟然还有这么好玩的时候,秦照照突然想起来归禅寺那满墙的话本,乐了:“他喜欢话本?”
叶池一顿,再踏一级台阶,脚踩实:“公子很小的时候喜欢一切有意思的东西。”
不过后来他没有时间喜欢了。
秦照照差不多已经能看见门了,她眯着眼睛往前望:“是这儿吗?”
叶池站定:“属下很久没来了。”
秦照照又走了两步,确定那是门,上面拴着块沉重大锁,她刚刚从下面人手里接过来的钥匙显然是开那把锁的。
不过,她暗自纳闷,一不小心就问出了口:“这地儿不像是很多人来的地方啊,这不是四国闻名的地方吗?”
不对,现在是三个国。
叶池轻飘飘看过去:“里面东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各国秘闻甚至宫廷秘事都有记载,要不是因为它在长岭估计早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再说你以为从副将那里要到城主印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一直以为裘五轻轻松松就拿到东西的秦照照:“……”
她难得语塞了一下。
叶池幽幽:“不过如果是云慎拿到的估计没费什么功夫。”
秦照照没忍住,好奇:“为什么?”
叶池越过她向前走:“当初还在带兵打仗的时候副城主是他手下的兵,不出那场意外手持城主令的人应该是他。”
他显然已经知道裘五的事情,随口就是“云慎”二字。
秦照照跟上去,和他一起站在门口往上看。
这塔也不算高,矮矮胖胖的,外观十分膨胀,从外往里看也看不出什么,就是很普通的砖瓦。
只是同样和长岭的城墙一样,有种厚重的历史感——明明它存在应该没有很长时间。
那锁因为山间时不时的水气已经被严重侵蚀过,遍布黄锈和斑驳痕迹。
秦照照上前把钥匙对准锁孔,微微一转就听见“咔嚓”开锁的声音。
她拿下锁挂在一边门把上,用力推开了门。
没有想象中的杂乱和灰尘,倒是干干净净得叫人意外,里头也亮堂,估摸着开了很多扇窗。
秦照照用袖子捂住鼻一脚踏了进去,叶池跟在她身后,无声无息落地。
粗粗看过去有很多书格,一排排竖在那里,上面放着卷好的竹简,垂下来是用于区别的竹片。
这么大的地方四面因为书格的遮挡看不见边界,入目都是那些。
呃……
实在是太多了,如果挨个找的话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秦照照眼前一晕,扶住身边的墙哀叹一声。
叶池在看一个竹椅,那里是整座塔光线最好的地方,两扇窗透下来的阳光汇至一点。
他察觉到秦照照不知从何下手的情绪在手中长刀上点了点。
秦照照随手翻了翻离自己最近的那坨书卷,笑容颇有点咬牙切齿:“叶首领,您知道怎么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叶池诚实:“只有公子知道。”
秦照照烦躁得直祸害自个儿的头发,她揉了揉脸闭上眼再睁开眼前还是一排排书,顿时就生无可恋了。
且不说她能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一卷,就是真找到估计也是下个月的事了。
秦照照生无可恋不抱任何希望:“这里面有关于世家大族的记载吗?”
叶池骤然抬头。
他反应太大,秦照照就算不看他都能注意到,她揉了揉手腕语气笃定:“你知道。”
叶池知道,只不过那种看似不经意却实则步步为营的手段让他难以直接说出来,开口变成了另外一件事。
塔内空荡,一排排书卷整齐排列,只有他们二人。
叶池在无边寂静中开口,语速很快像是担心自己下一刻就会后悔:“姒郁这种人,你不会觉得很可怕吗?”
你永远不知道琢磨不透枕边人在和你耳鬓厮磨的时候在想什么,难以猜测会无所察觉跳进一个怎样精心布置的陷阱。
这是叶池第二次后悔。
他从心里觉得姒郁有秦照照会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但是姒郁之于秦照照和秦照照之于姒郁,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问题。
其实事已至此没有回旋的余地,从姒郁和秦照照严格意义上见的第一面开始,温柔网就越织越密。
当初尚可鱼死网破遍体鳞伤抽身,如今只能往放任自己往里沉。
秦照照缓慢转头,一只手还扶在书卷上,无声看他。
叶池第一次在她面前直呼姒郁的名字。
“很早之前我问你为什么觉得愧疚,是因为上辈子你间接一手促成了陈伊絮的进门,也就是我的死,对吗?”
秦照照左胸口明明这具身体没有过的穿心一箭突然隐隐作痛,她伸手按在胸口,不轻不重揉了揉。
那种疼痛是从内至外的,没有任何用处。
叶池那双笑或不笑都弧度多情的桃花眼突然眼尾垂下去,他只怔然了刹那,给了肯定的答案:“是。”
“另外,和陈伊絮拜堂的是个替身。”
不知道出于某种私心被藏住的最后那句话终于被说出来,叶池心里也觉得自己卑劣。
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开口,但他没有。
那其实是个好主意,也是个馊主意,前世他们手里并没有长公主和宣王私事的确凿证据,腹面受敌——没有人能有把握夺位之事的顺利进行,如果败,事情会糟糕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姒郁从始至终就不会采取那个假意让陈伊絮模糊宣王视线的办法——如果不是因为叶池。
事情就是那么巧,刚好叶征死在那个时候,姒郁失踪。
秦照照没对这个结果有讶异之色,她淡淡:“猜到了。”
在那段时间,确切的说她前后有四十三天没有见到姒郁。
她微微抬头:“所以你看,他所有的处心积虑都很小心的绕过了我。”
“他那么爱我。”
叶池在模糊的灰尘中看秦照照,她水红长裙明艳,面庞俏丽,在色彩沉闷的书旁笑意盎然又生机。
值得被捧在手心里的,干净如斯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