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正孙永达给赵庆倒了一杯茶,请他在公所室上座,说道:“武长官人家在古松庄,距离村公所尚有五里,这大雪难行,下官的马就借与你骑。”
武长官人,是对大唐武士阶层的尊称。村之下,分为若干庄,但不设官吏。
虽然本村有七八个庄子,八百多人口,但孙永达几年村正当下来,当然每个庄子,每户人家都熟悉。
金湾村只出了一个武士,就是眼前的赵庆。
孙永达当然知道,赵庆的家在哪个庄子。
“谢村正官人。今日封衙,村公所也要关门了,村正官人也要骑马回家,兄弟心领了。”赵庆拒绝道。
“为何不在县中借马?以武长官人的身份,县衙必然会借的。”刘子奋说道。
赵庆苦笑:“县衙没有马了,就是马车也没了。眼下年关,马匹马车紧张的很,骡子都没有。在县城驿站下车,只能走着回乡,哈哈!”
赵庆的军职是火器兵都头。所谓都头,乃是统带五十兵马的小军官。所以赵庆不但是武士,还是校尉军衔。
但因为村正入伍比他早,所以就算他地位比对方高,也要礼让三分。
赵庆入伍六年,是在军中考中大唐陆师学堂,两年后毕业,才授予校尉军衔,当都头已经两年了,而且还是在长安禁军系统任职,因为立了丙等战功,叙功很快就要升为队正了,提都尉军衔了,连升两级。
等回到长安,新的任命就能下来。
按照制度,只要到了队正级别的禁军武官,就能在长安分到一套居所,将家人接来同住。
他这次回来,就是接父母的。
“武长官人来村公所,是开具回乡文书吧。”村正从公案抽屉里取出一方木制小印签,上面是小小的六个字:吴县浒墅金湾。
唐军将士回乡探亲,除了要在县衙开具返乡文书,还必须要去村公所开具返乡文书,要由村公所盖印签字,证明该员某年某月某日的确回乡探亲了。
“正是如此。”赵庆笑道,“还请村正官人开具返乡文书。”
“武长官人稍待,下官这便办理。请出示告身凭据。”孙永达说道。
赵庆从怀中掏出军职证件,却是一本小小的鱼皮册子,上面记载着他的姓名,年纪,籍贯,入伍日期,所在营伍,军职军衔,相貌特征等等。
上面还盖着两个印章。一个兵部印章,一个是旅部印章。
身为退役唐军的孙永达很熟悉这个告身,他一入手就知道东西是真的,打开一看,相貌描述也对的上。
当下村正官人拿出一页公函,用拙劣的书法写下:“今日有长安禁军火器左营右旅中联中队中都都头赵庆,回本村探亲,特此证明。洪武六年腊月二十八酉时。金湾村公所。”
写完之后,村正用印,签下“孙永达”三字。然后吹吹墨迹,小心的递给赵庆,“武长官人请收讫。”
他的字虽然写的不好,可办事速度很快,干脆利落,又不失细心,显示出退役唐军的干练之风。
“谢过村正官人。”赵庆接过来收好,“兄弟这次回乡,看见乡中变化不小啊。马路从县城一直修到乡中,蓄水塘也变成了大水库,乡亲们的日子也好多了不少。”
孙永达笑道,“可不是么?村中老人都说,就是当年前宋光景好的时候,也没有眼下圣天子在位来的好过。”
“这百姓日子好过还不止,就是这乡中人心,也清正肃然了不少。百姓们没有再溺杀女婴的,没有横行乡里的,更没有山匪水盗了。我管着一村之政,可从未有人给我送礼行贿,也无人敢向乡正县令行贿,这天下教化,可谓大变啊。”
能不大变么?行贿可是害官罪,可是失贞叛道、降籍为奴的罪名。谁敢向官员教师送礼,一旦被军报查实,就彻底完了。而得利的却是举报者。
至于受贿,同样是失贞叛道,不但官职不保,就是一等国民的身份也要被剥夺。同僚举报你,却立刻能以卫道锄奸的功劳升官。
御史台和大安府,州牧府,警部等衙门的铜簋,设到了县一级。郡守衙门的铜簋,设到了乡一级。县衙的铜簋设到村一级。
谁敢造次?
唐廷用天下人的耳目,以利益为动力,通过天道教的理教道德,设下绵密到极点的全民监察体系。
绝大多数叛道违反行为,无论是行贿受贿,还是以权谋私、贪污渎职、打击报复、超额纳妾、不孝不义、坑蒙拐骗、通奸不贞、溺杀女婴、吃绝户、赌博等都很难隐瞒。
当然,投递铜簋必须有充分的理由,写下相关的依据,不能信口雌黄的捏造。
每天,光是处理各种铜簋的人,整个大唐就需要动用数千人手。于是,大唐官员的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处理铜簋。
倘若通过铜簋举报查实了案件,不但举报者有奖励,经手的官员也有奖励。
相反,如果是冤案,那就要受到惩罚。
这使得,大唐官员的在编数量,比所有朝代都要多。但是,大唐的官员俸禄开支占比却不高。
为何?
因为历朝历代的官员数量虽然不多,可那是没有计算吃官粮的广大吏员。吏员就是不入流,也没有官身,可是他们的数量庞大,仍然要吃俸禄。只不过俸禄不是朝廷支出,而是各级衙门的税收截留。
看似朝廷没有支付他们俸禄,可是朝廷的税收却少了一大块,而且还不透明。说起来,还不是朝廷养的?还不是百姓的赋税养的?有区别么?
李洛的大唐只不过把广大吏员变成了官,也就是后世的公务员,全部走财部预算。如此一来,既调动了吏员的积极性,又增加了税收,抑制了腐败。
俸禄占比反而降低了。因为更透明了,地方没有借口截留税收。而且,将广大没有前途,只想捞钱的吏员纳入官员体系,也加强了对整个天下的控制。
如今的铜簋举报数量越来越少,说明叛道违法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了。
赵庆很关心的问道:“民间尚武之风如何?”
孙永达回答:“百姓以从军为荣,就连乡间儿童,也开始练习射箭。忠武道社也日日有人来祭祀。民间尚武之风,和前宋大为不同了。前段时日,乡中还有人去县城依法决斗,一死一伤,犹如先秦之时啊。这在以前,哪里敢想?”
“哦?依法决斗?”赵庆来了兴趣,“为何决斗啊?按照决斗法规,没有正当理由,县衙和警堂是不能审批的。”
治安使刘子叹息道:“为何?就为了一个女子。”
“武长是本地人士,自然知道我吴县之弊,最大的问题便是男多女少。因为当年溺杀女婴成风,导致十个男子,最少三四个娶不上浑家,穷人难有后啊。”
“邻乡青桥村,两男争娶吴家女。吴家女属意张家子,不喜王家子。本来已经订了婚的。可偏偏在要办喜事时,女子害了大病,卧床不起。张家便退了婚,这也正常,毕竟没有几个人愿娶快死的人,也不算违道,更不犯法。”
“可是吴家女本就重病,得知张家退婚,怄气了几个月,竟然不治而亡。她病重期间,王家子反而来看过几次,倒是个重情之人。偏偏吴家女是个有心气的,死前说要有来生,愿嫁王家子,不嫁张家郎。还央人给王家子道歉,说不识有情人,对他不起。”
“王家子本就喜爱吴家女。吴家女死后,王家子听到女子死前的话,竟然一怒之下,找到张家。说吴家女本来能治好,就是因为张家退婚,使得吴家女不治身亡,骂张家子无情无义,乃是失贞无道之人。”
“失贞无道这样的帽子,张家子如何肯戴?他一怒之下,就和上门讨伐的王家子大打出手,这便接下了仇。之后,两人在村中犹如冰炭,数次斗殴,都被治安使以斗殴惩处。”
赵庆喝了一口茶,“女方大病,男方退婚,这虽然有失无情,却不算叛道失贞,毕竟还没有成亲,还不许别人退婚了?谁能保证,娶过门后女子能好起来?张家子顶多就是薄情罢了,说不上叛道失贞。”
刘子奋道:“可不是么?可是这两人在村中结仇,别人也难以阻止。为了脸面,谁也不低头。于是几个月后,王家子突然找到张家子,当着众人的面,发起决斗之约,要是张家子不敢决斗,就要当众认错。”
为何发起决斗?因为这样的私人矛盾,谁也没有犯罪,谁也没有叛道,根本无法处置。
按照大唐决斗条格的规定,倘若因为私人之间不可化解的矛盾发起决斗,不敢接受决斗的,就要答应对方的要求。
“张家子如何肯当众认错?就答应了决斗。众人苦劝无果,于是决斗书写好,交到乡村公所,又交到县衙。”
“两人带着村中证人,一起来到县衙。县令和和警堂的司警县尉,一起审核决斗是否能够通过。两人当众表示生死有命,无怨无悔。两人的体格年纪也都差不多,也都没有病患,都是符合决斗条格规定的。”
要是两人的身体素质和年纪差距较大,或者接受决斗的人身体有病患,就不允许决斗。倘若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对一个瘦弱的人发起决斗,就算瘦弱者接受决斗,也不会被允许。
相反,身体瘦弱的,却可以主动向强壮的发起决斗。
“最后,吴县第一起决斗通过。两人就在县城忠武庙的广场上,当着数千人的面,再次宣布自愿决斗,签下生死状,决斗了。”
“两人都选择了汉剑搏杀。汉剑何等锋利?两人没斗两下,张家子就被王家子刺穿胸膛,当场死亡。而王家子被张家子刺伤了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幸好没死,医治之后捡了条命。”
“此事之后,乡中习射习剑之风更是大盛,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这一辈子就遇不到别人对自己发起决斗。而且乡中礼节也更好了,为小事争吵斗殴的也少了,因为要是无礼挑衅,保不齐就会发展到决斗。”
赵庆道:“决斗一死一伤,虽然不是好事,可也是解决私人恩怨的法子。先秦时,猛士慷慨悲歌,动辄拔剑而起,决斗于市井者大有人在,眼下,不过捡回来用罢了。蒙古人在草原上也动辄决斗。”
“敢于决斗,固然是勇。可不接受决斗者,也未必真是懦夫。淮阴侯韩信,曾经被人挑战,但他没有接受决斗,但不能说他不是英雄。”
大唐武士的教育,可不光是匹夫之勇,武德之中,还要有智。
几人说了一会儿话,赵庆就离开村公所,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赶去。
离家越近,他的心情就越是激动。
数年未归,虽然从村正口中得知父母都还好,可他仍然近乡情更怯。
忠孝不能两全啊。既然选择了从军,就六年没有侍奉双亲,膝下尽孝了。
赵庆看着大雪中的祥和村庄,看着袅袅升起的炊烟,看着在雪地中奔跑嬉戏打雪仗的孩童,以及熟悉的乡音,不禁心中温暖无比。就连漫天大雪,也冷却不了他的心。
家乡虽然与天城般的京都长安差若云泥,可却有长安城没有的江南风情,有长安城没有的田园风光,更没有他的家人。
“咦?那不是,那不是赵大郎么?”一家农户的院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看到赵庆顿时讶然出声。
“啥个物事?”一个中年妇女出门问道。
中年男子手一指,批了批狗屁大袄,“赵家大郎啊,侬弗认识了?”
“喔唷!可弗是赵大么,真是伊呀!”中年妇女很夸张的尖声道,“好几年不见,简直认弗得伊了,伊倒是出落的这般威风哉!我的娘哟。”
中年男子一跺脚,“侬弗要高声!让赵大郎听见,弗要怪侬!侬晓得吧,他是武士!是大唐军中武官,有品级的。阿拉要敬重,晓得伐?”
“喔唷。”中年妇女拍拍身上的雪花,“伊倌儿做的再大,弗是阿拉乡亲么?伊也是金湾村的人好伐!”
一个少年站在后面,羡慕万分的看着武士挎着的唐刀,“娘,过两年阿拉也去参军。”
中年妇女看了看少年,摇摇头,“伊这个样子,哪里能选的上。”
中年男子也很羡慕的望着赵庆的背影,“伊娶浑家完全不愁了,就是女子少,他也是能挑的。”
“挑?”中年妇女冷笑,“这十里八乡的,好女子就是那么几个,早被人摘了。伊还能挑哪个?不过,听说伊在长安呢,那可是京城,伊的眼界这么高,估计乡里的好女子伊也看不上。”
“那倒是。”中年男子说道,“伊是武士,又在天下脚下,肯定还是见到过圣人和圣母娘娘的。这么大的前途,哪里还能看得上小家小户的女子?”
赵庆一路踏雪而行,惊动了很多村民。只是,赵庆现在身份不同了,他们也不敢贸然跑过来寒暄。
他们只能不远不近的站在那里,只要赵庆看过来,他们就抱拳行礼,甚至鞠躬。
赵庆也不远不近的抱拳行礼,却没有走过去寒暄。
因为他是官,还是武士。要是他靠上去寒暄,乡亲们就要再次行礼,或者心中不安,或者招待自己。
还是不要叨扰了。再说,这么一家家的拜访一遍,今日也不要回家了。他可是归心似箭呢,干脆一家也不去。
赵庆就在村民们的羡慕而敬重的眼神中往家中走去,等到远远看到那可熟悉的大松树,以及大松树下的院子升起的炊烟,他所有的疲劳就一扫而空了。
那就是他的家了。